第193章 信
郡守府的宴席一直吃到牛羊入才结束,冯劫亲自将喝得有点醉醺醺的韩信送出府邸,韩信的马奴已经牵来他的坐骑,候在大门外。
韩信翻身上马,对冯劫摆了摆手,“冯君回去吧,不必再送了,告辞!”
冯劫有些担忧道,“能骑马否?要不我让人驾车送你回去?”
“不必劳烦,马奴牵着走,无碍。”
说完,轻轻磕了下马腹,马儿慢慢沿着街道小跑起来,马奴快步跟着,怕韩信醉酒摔了,忙拉紧缰绳,马儿便由小跑改为踱步。
韩信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为自己牵马的俊秀少年,夜风吹起,他略带醉意的眸子微微眯起,忽然想起了历史上一位杰出的军事家。
那人曾经也是马奴,姐姐为公主府的一名歌姬,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姐姐有幸被皇帝看上,马奴的人生从此走上了巅峰,拜将、封侯,还娶了曾经侍奉过的那位公主为妻。
靠裙带关系的人生大逆转并不稀奇,历史上因一人得道而鸡犬升天者多如牛毛,稀奇的是此人靠的不只是裙带关系,更多的是他卓越的军事才能。
武帝首次对匈奴用兵,派了四路人马,一路无功而返,一路大败而归,一路全军覆没,只有马奴这一路取了小胜,也正是这一次小胜,打响了大汉反击匈奴的一大步,甚至为几十年后匈奴的彻底臣服、孝宣中兴也奠定了基础。
“你家中可有姊妹?”韩信冷不丁问道。
马奴不知韩信为何突然问这个奇怪的问题,微微一怔,低垂着头回道,“小、小的不知。”
韩信拍了下有点闷的脑袋,笑了笑,“酒喝多忘了,你能跟着我,便是寻不到家人了,我记得伱先前说过,小时候被掳去,在匈奴待了多年,忘记自己是哪里人士,连家中父母名字也都记不得了,当时几岁来着?”
马奴怯怯回道,“六、六岁!”
“确实太小了,难怪,可要我为你寻找家人?”
马奴有点胆怯地摇了摇头,韩信安抚道,“莫怕,我虽屠了匈奴数万,却并非恶人,我对自己人很友好的。”
他着重强调了‘自己人’几个字。
这几日相处,马奴也看出韩信杀敌狠、面色冷,实则是个和善之人,尤其对部下,十分宽厚。
马奴便大着胆子道,“当年匈奴人杀进里中,死了好多人,那时小的父母皆不在家,在匈奴这么多年,也不见父母,多半是不在人世了。小的现在为将军养马牵马,不用再遭毒打,还能吃饱饭,已然很满足了。”
韩信道,“说得也是,他们若还在,当是和你一样在匈奴为奴,既不想去寻家人,日后便好好跟着我。”
“多谢将军收留!”
“可用过饭食?”韩信随口问道。
“用过了!”
“那便好!在我面前,规矩要有,却也不必太过小心翼翼,本职做好,我不会苛待于你。”
“唯!”
闲聊这几句,马奴紧绷的心慢慢放轻松,忍不住又道,“将军是我见过的所有贵人中,对下人最和善之人!”
“是吗?你见过多少贵人?”
“在匈奴时见过大当户,还见过冒顿王子,我曾亲眼看见冒顿王子射杀自己的部下,只因那些人没有和他一起射箭,他还把自己的爱妻当成靶子,让部下陪他一起射。”
韩信笑了笑,这不就是史书记载的冒顿鸣镝弑父么?先拿自己的爱马试,再拿老婆试,最后剩下的都是对他忠心耿耿之人。
“此非人焉!”韩信说道。
马奴一个劲点头,“正是,所以他才会被将军打败!”
这马奴便是之前想混到韩信身边做奸细的项庄。
贺兰山一战共解救了两千多名汉人奴隶,其中有很多人都是全家被抓去为奴,那些能找到籍贯之人,韩信做主,让他们回归故里。
还有一小部分没有家人,或者因为离开太久,不想再回家乡,便留在贺兰城落户,另外还有少部分跟着韩信回了上郡。
当日清理完匈奴人,韩信才想起项梁叔侄可能也在贺兰,他向贺兰城的俘虏打听过,冒顿身边确实有一个姓项的中原人,不过当夜就跟着冒顿一起逃去北道口了。
韩信派人在各处找了一遍,并无二人音讯,猜想可能是死在乱战之中,毕竟黑夜中的四次拦截,项梁叔侄武艺马术又很一般,能活着冲过去的可能性很小,而且北道口的乱战,也有不少汉人死在车轮马蹄之下,尸体都辨认不清了,韩信便也没有再花费大力气去找。
后来军吏盘查完所有奴隶身份,其中有几十个失去父母的孤儿,韩信从中挑了一些可塑之材带回上郡,项庄便是被他挑中的其中之一。
在匈奴生活了多年的汉人,绝大部分都学会了养马相马,便是白翟人中,大部分人也擅长养马,项庄的这个技能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看他话少,长得又顺眼,便给带上了。
跟着回来的少男少女一共有十个,项庄最受韩信喜欢,特别把他留在身边做牵马喂马的马奴,他现在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剑灵。
其他九人的名字以他为参照,按年纪大小,分别从剑一排到剑九。
二人一路闲聊着回到郡尉府,赤焰等人虽然被韩信先遣回来了,却并没有先睡,都在等着他。
见韩信回来,留在肤施打理杂务的小壮迎了上来,取出三封信,“师父,分别是咸阳、淮阴和陆先生送来的,咸阳这份今日刚送来,另外两份送来已经有几日,我看过了,并无大事,便先搁置下。”
“嗯!”
韩信接过信件,对赤焰等人道,“都回去好好歇息一晚,明日开始办事。”
“唯!”
众人拱手退下,项庄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韩信手上的三封信,跟着把马牵去马厩。
韩信拿着信回房,小壮让下人打来热水,亲自端进房间,韩信泡着脚,把小壮打发出去,一边打开咸阳来的那封信看起来。
信是吕雉写来的,通篇说的多是些琐事,什么赵高的弟媳妇最近来家里来得特别频繁,每次还都给佑儿带礼物;
还有丞相少史、奏曹、议郎、太厩丞等等家的夫人,也来得比从前频繁,或看孩子,或买口脂,总归都有理由,几乎是轮流着,每日必来一人。
朝中还有人向皇帝上奏,说梅氏君长在咸阳呆太久,该遣他回南越了,好在那时陛下忙着要去东游,没心思管梅鋗,他才能继续呆在咸阳。
这两件都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吕雉说,这可能是赵高怕韩信半道反悔不干了,故而想看住她母子为质,又怕梅鋗在那碍事,便暗中授意党羽上奏皇帝,把梅鋗遣回南越。
不得不佩服这女人的智慧,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她都能连到一起去,还十分地合理。
当初韩信怕龙俊在咸阳构陷自己,吕雉母子会被牵连,所以才和赵高搭伙,为的是以防万一。
不过韩信也防着赵高扣留吕雉母子威胁自己,所以又去找了梅鋗,让他在危及时刻带吕雉逃回南越。
韩信不知道龙俊到底有没有在秦始皇面前给自己上眼药,不过从此次升爵任职这事看来,皇帝并没有被完全迷惑,脑子还十分清楚,他是信任自己的。
如今皇帝和龙俊不在咸阳,赵高反而成了危险人物,每日派一位夫人去家中做客,实则是要看着吕雉,不让她离开咸阳。
秦始皇如果死在外面,又把位置传给了其他皇子,赵高扣着吕雉母子,就能确保韩信始终站在他那边,出兵为他和胡亥夺取皇位。
韩信倒是有办法让吕雉现在就逃离咸阳,只是不知龙俊到底要什么时候对皇帝下手。
又如果,秦始皇中途识破龙俊真面目,活着回到咸阳,那时候吕雉母子又逃走了,难免会让皇帝怀疑自己是不是想谋划大事,那可真是自己挖坑把自己给埋了。
因为多了一个穿越者,历史已经完全改变,韩信对未来的预知优势完全丧失,做一切决定都要慎之又慎。
思虑良久,也没能想到一个可行的办法,只能派人时时关注秦始皇那边的情况,掌握第一手消息,才能更快地做出反应。
韩信继续往下看信,后面说的是孩子这几个月的变化,长高了,胖了,越来越像夫君,也会开口叫阿父、阿母了,天天念叨着要找阿父。
看到这里,韩信心中的杂乱之事瞬间去得一干二净,脑海中想象着儿子憨态可掬的样貌,唇边勾起笑意的同时,心中也充满了遗憾。
第一世他没能陪孩子长大,以至于两个儿子和他都不亲,这一世依然身不由己。
好在吕雉每日都会和儿子提起自己,否则等来日再见,怕是儿子都不认自己这个老子。
信的最后,吕雉抄写了诗经中的一首歌。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首诗写的是一个苦苦思念夫君的女人,盼君归期君已归,“既见君子”的意外之喜,溢于言表。
然而韩信透过诗,看到的却是在风雨交加的寒凉雨夜,她一个人躺在宽阔的床榻上辗转反侧,直到鸡鸣,迷糊中醒来却并没有“既见君子”的失落和惆怅。
从前他去南越,她一个人在家操持家业,任劳任怨,甚至受他连累入狱,差点失了清白;
现在他征伐匈奴,她除了带孩子,还要每日周旋于咸阳贵夫人之间,困于一城之中,没有半点自由,甚至可能因为自己的最终选择,害她和孩子受到伤害。
如此贤妻,不该被辜负!
泡脚的水都凉了,韩信把脚擦干,走到桌案旁提笔给她回信。
笔尖吸满了墨水,却又不知和她说什么,肉麻的情话他不会说,想了许久,先询问她和儿子身体是否安康,又告诉她不必担心会被赵高威胁,就算最后逼不得已帮了赵高和胡亥,结果也不会如他们的愿。
那些妇人想来往便来往,不想来往,给个闭门羹就是,不必虚以委蛇累了自己,把孩子和自己照顾好即可。
写完这些,韩信忽然想起当初教吕雉认识秦篆时,给她译的第一首诗,脑子一热,便学吕雉,把《关雎》写在了信的最后。
写完之后,他又从头看了一遍,看到关雎时,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别扭煽情,他卷起竹简,想扔进火盆烧了重写,手伸到火盆上空,却又迟迟不放手。
“别扭便别扭吧,她喜欢就好。”
韩信嘀咕了一句,把信装进布套里,自己拿针线封上封口,又用漆封上,置于一旁,明日让人送去咸阳。
他又拿起淮阴送来的那封信,是曹氏给他汇报从过往客商那打听到的消息,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唯一引起韩信关注的是,前段时间有一个长相十分俊美的男子去淮阴打听韩信的事情,那人自称是原来的韩国人。
曹氏知道韩信移民淮阴前,也是韩国人,以为是他的族人找来,便询问那男子姓名,那人却不肯透露,只说姓张。
当初柴勇去兰陵县回来的路上,曾在下邳遇到过一个俊美男子,正是张良,柴勇回来时跟韩信提过这事,那时韩信便想去找张良,不过抽不出时间,加上张良行踪飘忽不定,也不好找,便将此事搁置下了。
没想到他竟然自己跑去淮阴打听。
张良想做什么,韩信心里十分清楚,正好,大家都是老乡,现在的目标也一致,等秦始皇驾崩了,张良这个甲级罪犯的标签也可以摘了,智囊界的天花板搭配自己这个军事界的天花板,刘季那厮的汉初三杰少了两,他还能起飞吗?
现在看来,张良也是有意要投奔自己,只要不被人半道截胡,这个谋士应该是囊中之物了。
话说,当年天下大乱,张良也聚集了一百多人反秦,他本来是要去投奔假楚王景驹的,结果在半道遇上刘邦的队伍。
两边都要去打秦王,刘邦这人又是侃大天能手,一番畅聊之下,成功把张良给拐走了。
对了,刘季那厮现在在哪里?
韩信这会儿才想起,好像很久没关注过这个流氓的消息了。
他提笔将此事记下,打算明日找人去打听打听,应该是在哪个地方服役。
看完曹氏的信,韩信拿起最后一封,是陆贾派人从月氏送回来的,说的是两个多月前,去月氏贩卖农副产品的商队在出金城(兰州)第一站就被月氏的一个部落给扣下了。
那时秦和匈奴还没正式开打,对方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不让所有商队进入月氏,不过他们也不敢随便抢夺秦国商人的物品,只是把人扣下,给了两条路让你选,要么返回秦国,要么等秦和匈奴的战争出结果了,如果秦胜,他们就放行。
陆贾自是相信韩信的能力,便暂时停留在那里等待,写这封信不过是给韩信汇报一下商队的近况。
按陆贾来信的时间来算,商队在那里差不多也只待了一月不到,秦匈这边便出结果了。
韩信料那月氏不敢再扣留秦国商队,此时他们应该已经重新上路了。
月氏和秦虽然有贸易往来,不过对方一直不让秦商通过河西走廊,双方只在陇西接壤的这一带互通有无,所以秦人根本不知道月氏以西还有西域诸国,还有一片更广袤的土地。
韩信之前给陆贾的主要任务并不是贩卖货品,而是穿过河西走廊,到达乌孙国,探查两国的风土人情、水文地貌和沿途人口部落分布。
这一次韩信执意在贺兰山大开杀戒,除了要把匈奴打残,也是要震慑月氏国。
韩信猜想,在收到贺兰被灭族的消息后,月氏非但会放开河西走廊,还会派遣王子或公主来朝联姻,和秦国永修秦晋之好。
或许此时月氏的联姻之人和使者已经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