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扬里,韩信把半只狗肢解,小壮从自家菜地里拔来生姜和小葱,又拿了个炖肉的陶罐,周护回家取了点盐,顺便给周氏带两斤生肉,其他人也去地里摘了些蔬菜。
韩信家里除了一张睡觉的木榻和从前放兵书的架子,其他什么都没有,几个娃又跑回家,搬柴火的搬柴火,拿碗筷的拿碗筷,周护和韩信在院子里用石头简单搭了个灶,二大四小直接席地而坐,围在院子中刷狗肉火锅。
香气扑鼻的狗肉,绿油油的青菜,白玉一样的萝卜,把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
肉还没炖烂,每人先舀了半碗汤解馋,韩信浅偿了一下,寡淡无味,又喝了一口,还是没偿出半点咸味,他抬头看了看其他人,无不喝得一脸享受。
他以为自己灵魂覆盖时味觉出了问题,忙拿起周护放在一旁的盐罐,从里面取出一粒盐放进嘴里,一股咸中带着微苦的味道在口中蔓延,他这才想起,秦朝时的盐是属于贵重物品,汤里没味道不是味觉问题,而是盐放少了。
“嫌淡?”
周护喝完汤,抬头见韩信拿着盐罐,一把夺过来跟宝贝一样抱在怀里,“家里就剩这么点,肉汤放了雹突(萝卜),味道鲜美,少放点盐也极为可口。”
说着给韩信舀了两块萝卜和一块没骨头的肉,韩信低头慢慢吃着,脑中却想起前世去淮阴参观韩侯故里时,看见一篇题为《江苏淮安打造“中国新盐都”》的新闻。
这里埋藏着极为丰富的岩盐,深度浅,纯度高,挖竖井即可达到岩盐层,用地下开矿的方法开采。
只不过,秦国实行盐铁专卖,对煎卖私盐的处罚极重,这个可不似小儿打闹,一旦被发现,轻者“斩左趾”,沦为刑徒,重者腰斩、罚没家产,事情败露,别说周护,就是县令都保不了他。
在秦国,小民想出人头地,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上战场以命相博,斩首级来换爵位!
天下已经一统,只剩下南越和匈奴,韩信心底里是很想去帮秦始皇搞定这两个地方的,但绝不能以普通卒兵的身份去。
两世英年早逝,韩信早不信什么主角光环,大事未成,仇人未见,他很惜命!
…………
“太好吃了,今日吃的肉比我从前加起来的还多,自去年阿父被征去南越,我连点肉腥味都没闻到过!”
牛大啃完一块腿骨,看了看手中的骨头,舍不得扔,小心翼翼把它放在一旁干净的菜叶上。
“这是作甚?”韩信已经吃了八分饱,放下碗筷,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牛大舔了下舌头,嘿嘿笑道,“没炖烂,骨头缝里还有肉,扔了怪可惜的,拿回家再炖炖,汤水里还能有点油脂。”
这些孩子的父亲要么被征去南越,要么和韩信的父亲一样死在服徭役的地方,去年淮扬里至少有一半青壮男子被征去服役。
在秦始皇灭楚之前,他们的生活虽然过得也不富裕,却远不是如今这样,繁重的徭役和兵役已经压得淮阴人喘不过气。
不,不只是淮阴人,是压得天下人喘不过气!
韩信给每人夹了一块肉,说道,“吃完把剩下的都分了!”
他看了眼那些骨头,“这些便留给里监门的狗儿!”
几个孩子又感动又不好意思,小壮想推辞,抬头瞥见韩信不容置喙的表情,又把话咽回去了。
今天的韩信跟往常一点也不一样,好像一夜间由小孩长成了大人,更好像他已经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虽然小壮没见过大将军是何模样,但想来就是如阿信哥这样。
周护嘴里嚼着一块肉,若有所思地看着韩信,武艺可以隐藏,可这份威严之气却掩藏不了。
按自己对韩信的了解,他也不是那种会装模作样之人,这是被鬼附身了?
可是从刚才路上的对话来看,他完全记得从前旧事,淮扬里的人也没有他不认识的,难道真是突然间开窍了?
“阿信,你有如此好的身手,日后有什么打算?”
周护说着又急急解释,“叔不是不想给你饭吃,只是你也快傅籍了,总得有个活能养活自己,来日才好找媳妇儿,若一直如此下去,谁家女子愿意嫁你?”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父临终前让叔照看你,这些年叔也一直把你当自个儿亲儿子看,你婶是嘴硬心软,往日她说话不好听,也是为你将来着想……”
“我知道!”
韩信打断他的絮絮叨叨,前世自己情商太低,不会做人,也不会看人,周护让自己蹭吃蹭喝大半年,只是因为有一日不给饭吃了,自己便记恨在心,封王之后回到淮阴,只赏了周护一百钱,也未曾提携过他。
重生现代后,他跟着母亲学了很多人情世故,回忆往事,才渐渐明白周护的难处。
每年72石的俸禄,一家老小等着养活,能让自己白吃那么久,已经仁至义尽了!
想到这里,韩信想起上一世的家庭,心里忽然难受起来。
他投胎的那户人家本有一位兄长,是名边防战士,在一次边境冲突中牺牲了,母亲受不了丧子之痛,近五十岁的年纪又通过试管生了自己,却不想又是一个一心想从军的儿子。
进入部队那日,自己信誓旦旦跟她保证一定会活得比她长,然而为了捣毁一个跨国黑帮组织,不顾危险去当了卧底。
三年时间,他给警方提供了众多情报,眼看就要把那个团伙连根拔起,却在最后一次窃取机密时被老大的女保镖察觉,遭她偷袭,最后二人同归于尽,母亲得知他身死的噩耗,想必也活不下去了吧?
两辈子,他最亏欠之人便是母亲……
“阿信,在想什么呢?”
周护打断他的思绪,韩信回过神,摇头,“我也不知要做什么!”
周护道,“去年县里有大批青壮和卒兵被征去南越,各处亭中皆调了一部分人去押送刑徒,人手紧缺,我这亭中也缺两个亭卒,不过你尚未傅籍,我去找人通融通融,可以的话便过来吧,好歹有口饭吃。”
他停顿了一下又叹气,“识文断字,又有如此身手,做个亭卒实在是屈才了!”
亭卒相当于后世的小民警,除了可以领一份口粮外,连个编制也没有。
不过对现在的韩信来说,就是让他做掌管一县军事的县尉也是屈才。
如今他身无分文,家徒四壁,连饭都吃不上,不想再厚脸皮各处蹭饭,只能去做“庶子”,相比来说,做亭卒显然更好一点。
这里的庶子,不是指妾生的儿子。军功爵制度规定,凡战士能斩得敌人一颗首级,就可以获得爵位一级,及与之相应的田宅、庶子,也就是为你种地的仆役,都是家贫无爵的人,地位低于普通人。
见韩信点头,周护欣慰地笑了笑,站起来道,“那叔就先回了,有了消息再来通知你。”
韩信站起相送,提起自己的那袋书简,“麻烦周叔帮我找个买家,换点钱先把家什置办起来。”
“没问题,这事包在叔身上!”周护接过书袋,脱下自己的外衣,把竹简从韩信衣服里挪过来。
韩信只有这一件外衣,也不矫情,拱手道了谢,又道,“可以去找梁左尉问问!”
韩信的书简里有完整的《孙子兵法》、《太公兵法》,还搜集了一些姜子牙、白起等人的经典战例,听父亲说,是太上祖父从当时的韩国王室得来的,经太祖父、祖父三代人整理补充完整,才有了这百卷书。
不过韩信的父亲和叔伯们对兵书不感兴趣,当初秦国攻打韩国,众人逃离之时皆不想带这些书,韩父念它们是祖辈们辛苦保存下来的,丢弃实在可惜,便一起带上。
韩信小时候便是用这些书来学习文字,等大一点了,他对里面的内容越来越感兴趣,以至于整日捧着书研究,差点成了书呆子。
这些书对搞兵事的人来说很珍贵,但普通人未必欣赏得来,而且书是用韩国文字写的,楚国人和秦国人未必看得懂。
周护道,“梁左尉原先是楚人,他看这些书可能有点费劲吧?”
“费劲才好,此事拜托了!”
周护想了一下,明白了韩信的用意,又问,“为何不去问问右尉?他是关中人士,若是能和他攀上关系不是更好?”
在秦国,大县一般都有两个县尉,分左右,右为正官,左为副官,韩信放着正官不结交,却去找副官,难免让周护觉得奇怪。
“此事我自有考量,叔只管去寻左尉,顺便帮我卖个惨!”
周护满心疑惑,不过他也知道韩信本就聪明,就是话少,平时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今天说的话已经是这两年里最多的了,他也不再多问,提着书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