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坚信: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可今日,银的轻蔑就像一根针扎进她心里,她什么都做不了,并不是她不敢,也不是她不能,而是对方从来不曾想要来自她的任何救济,是不屑。
小夜是个从出生起就被全族人唾弃的“孤儿”,受着王室的恩泽才略有些体面。而他,万众瞩目,带着光环出生,带着光环长大,从前的他一定比现在更加耀眼。她对他而言,不过就是个可有可无的玩伴,他们之间,与其说是她想救济,不如说是他在怜悯。
小夜内心苦闷,一来觉得自己软弱无能,竟为了几句讥讽的话就垂头丧气,二来对自己摸爬滚打多年的信念有所动摇,正所谓缘分如沙,捏得越紧流得越快,比如她最在乎的爹爹却并不在乎她,所以只有不在乎才会越积越多,她坚信检验对错的唯一标准仅四字足矣:问心无愧!
小夜一遍遍提醒这一切都是对爹爹的承诺,无需难过,但心里始终空落落的,原来银从不曾优待于她,是她套住了他,可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接受,所以才费尽心思步步为营,总算让小夜有了逃离他的能力,这样他就可以安心地做自己了吗。所以小夜的选择,除了爹爹,再无其他。
既然是银自己不领情,她又何必懊恼何必介怀,她对银的付出不过是对爹爹的承诺罢了,确实问心无愧。
不论怎样,只要银能好好的。我的命我愿意给,是他不要,我只需尽心而为即可,九泉之下,爹爹也不会责怪我了。
心安理得,海阔天空。
小夜把心放宽后,确实舒坦许多,看来祭礼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的,只有安才是最适合的人选。如果只有安能救银,那我就去与安商量商量,安和雪一同祭神剑,到底有没有神剑安肯定早就知道了,不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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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厅外,朱雀馨决定要长跪不起,她迫切地想去看望父亲,父亲是无辜的,是被人构陷的,朱雀一脉清清白白,从不曾养过活死人,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关押了父亲,也不知道父亲在地牢怎样了,会不会受了苛责。
朱雀馨暗暗地流着眼泪,她没有扯着嗓子哭天喊地,也没有摆出一副柔弱可怜的样子,就这样笔直地跪着,带着一身傲气,带着本就属于她的尊贵。
雪和安赶到时,朱雀馨一边默默地留着眼泪,一边跪着谁也劝不动。安急忙上前道:“馨儿这是何故?”
朱雀馨抬头,眼神坚毅不屈,道:“恳请殿下让我见见父亲,我朱雀是无辜的,父亲无罪。”
雪叹了口气,他也觉得朱雀是无辜的,可所有事件都指向朱雀,朱雀早已成为瓮中之鳖,道:“起来,进去说话。”
朱雀馨这才站起身,跟了进去,但进了四方厅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安心有不忍,劝慰道:“纹叔在地牢并未受任何苛责,不过是住些时日罢了,你不要太过担心。”
朱雀馨稍显宽慰,但仍是不依不饶。
雪看着朱雀馨倔强的样子,想来王室与贵族本就是姻亲,小时候也一起玩耍过,对他来说朱雀馨就是个自小被宠溺惯了的妹妹,朱雀家本还有一子,但年幼夭折,于是越发疼爱这个女儿,从小就霸道傲慢,几乎没见她哭过。此番又是哭又是跪,着实心下触动。
雪思索了半晌,才道:“当年玄武一事你还记得吗?”
朱雀馨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雪。
雪继续道:“玄武被灭并不是因为叛变,而是因为沦为血祭无力回天,只有死才能斩断恶源得以解脱。”
朱雀馨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玄武灭族时,她才十一二岁,被父亲捧在手心里,都说是玄武大逆不道才以灭族惩之,从没听说过是因为血祭。她记忆中,那时的父亲不曾露出过半分忧虑,即使现在,父亲也从不曾将她卷入阴霾。论年纪,她比安还长上几岁,但论面相,她远不及安成熟稳重。
“很多事情就一点点地发生在你身边,你却并不知晓。”雪说。
“不!”朱雀馨打断道:“朱雀决不可能养活死人,父亲绝不会干这样的事!”
雪笑了笑,道:“我信你,但旁人不信,民众不信,如今我关押朱雀纹,一来泄民愤,二来留活路,最关键的还是要撇清朱雀。”
朱雀馨表情复杂,她何尝不知道此举的意思,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玄武全灭也没能断了血祭一事,如今父亲被关押,要关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还是一直关下去?会不会到最后朱雀也落了个全灭的下场?
朱雀馨越发觉得后怕,不禁疑惑地看着雪,眼神哀伤。
雪走到她面前,正色道:“如果你真的想帮你父亲,就让自己强大起来,保全朱雀是你父亲最大的心愿,也是他这么多年努力经营的心血。”
朱雀馨眼中浮光闪烁,口中哽咽。
安上前拉起朱雀馨的手臂,投以鼓励的目光。
朱雀馨这才缓缓站起来,欲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安温言道:“纹叔自有白虎的人看守,宏叔定不会为难,馨儿且先回去,切莫要自乱阵脚。”
朱雀馨点点头,面色沉重,缓缓地走出四方厅,正巧碰上急急忙忙的小夜,朱雀馨正思绪万千,全没注意到小夜。
小夜见朱雀馨神色如此低沉,心想着傲慢的大小姐也有这么消沉的时候,谁这么大胆敢下了她的面子。
小夜一边回头看朱雀馨,一边往前走,差点撞上四方厅的门柱,安见了,道:“想什么这么心不在焉,今日怎么来四方厅了?”
小夜见到安就好像见到救命稻草,急忙跑过去握住安的手,道:“有事相求!”
安笑着拉着小夜进去,雪见小夜来了,问:“什么事把你吹来了,银可好?”
小夜道:“你们都在,那再好不过。”
安和雪相看一眼,不知道小夜又在琢磨什么。
小夜道:“我想问,安是不是能救银?”
雪闻言眉目一紧,安面色凝重默不作声。顿时整个四方厅凝固了一般,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小夜见他二人都不说话,凑近雪弱弱地问:“安还不知道吗?”
雪并不说话,似再沉思。
安立在一边,也不说话。
小夜又看了看安,扯了扯安的衣袖,想说点什么,安褪下小夜的手,生硬地笑了笑,冷冷道:“今日有些累了,我先回去了。”说罢就出了四方厅。
雪目送安出去,眉心紧锁。
小夜从没见安这样失礼过,安从小就被训练得处变不惊从容不迫,今日很是反常。转而又问雪:“既然银是神剑伺主,为什么不让安来礼祭神剑?”
雪依旧不说话,许久才道:“我曾试过。”
小夜惊讶道:“试过?何时?那为何银依旧不见好?”
雪叹了口气道:“在白山苍顶祭神剑时,我与安融血,但神剑并不在我这里,所以融血只是个幌子,没什么实际意义,但我偷偷留了一滴安的血,下山后我就去了银的偏殿,将血混在银的茶里,看着他喝下去。”
“然后呢?”小夜急着想知道结果。
“没有然后,”雪道,“我不知道银是不是有所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用。”雪低垂着眼,表情难辨,半晌才抬起头,看着小夜目光灼灼,道:“你这么在乎银?”
小夜点点头。
雪微微一笑:“他就拜托你了。”
小夜不解,但也乖巧地点头答应了。银不愿意接受她的帮助,她也确实没能力帮银,不过,在银解脱之前,她会尽她最大的努力去守护银,至于银是不是嫌弃她,那是银的事,于她无关。
雪温和地一笑,眼中似有感激,拍了拍小夜的肩,孤零零地走出四方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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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缓缓地走向晚晴宫,他觉得他应该安抚安的情绪,安虽不曾开口问过,但蕙质兰心早已察觉。他甚至害怕面对安。
当年去白山前,他与银为了安也有过一番争论,雪说:“你才是真正的族王,安理应是你的妻子,我怎可取而代之。”
银道:“如今你是公认的族王,安年龄已到,若不接回来岂不惹人非议,玄武之后,族内人心慌慌,不可无后。”
雪十分为难,道:“安能救你,如此一来,她要如何救你,再者,你我之事对她不公平。”
银淡淡道:“如果让她为了救我这个半魔之人才真的不公平,安正值大好年华却要守着我这样没有未来的人,就算她愿意,我也无法接受,何况你真的确定她能救我?也许会害了她陪我一起死。”
雪神情悲伤,他只想让银好起来。
银又道:“父王死了,母后死了,玄武一众将士都死了,都是为了我族气运,你难道要因为我让他们都白白送命。雪,你可想清楚。”
雪无言以对。他无法让死去的人白死,但也无法眼睁睁看着银一步步走向黑暗。
银叹了口气,道:“你一向知道我这个人,不喜欢整天呆在王府闷得慌,就算我好端端的也不会像你这般兢兢业业,你早就是民众心中的族王了。此番你只管去白山接安回来,作为对我的亏欠,你答应我,今后保我一生富贵荣华、喜乐平安、有求必应,可好?”
雪苦苦地笑了笑,道:“只要你活着。”
“好,一言为定。”
雪答应了银,可他依旧想要一试,于是留了安的血暗暗地给银喝下。
很久以前,父王临终前,母后单独留他说话,母后说:“你们虽是双生子,银终归是你弟弟,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不论他做了什么,你可愿宽恕他,照顾他一辈子?”
当时雪并不明白母后的意思,银各方面都较他出众,今后还不知谁照顾谁呢,但自小母后就极溺爱银,也许正是因为溺爱才无法放心,便立即答应了母后。
母后却并未宽慰,只点头赞许雪,眼中却越发深邃,半晌道:“今后有一个人可以帮银,如果银出了什么事,无论如何你要找到那个人。”经历父王的诸多事后,母后越发苍老,两鬓斑白,眼窝凹陷,皮肤也褶皱起来,这大半年风华不再,俨然憔悴成了个半百老妇。
雪剑眉微皱,母后天生神眼,莫不是预见了什么,忙问道:“银会出什么事?那个人是谁?”
母后面色疲惫,许久才道:“也许你涟叔认得。”便不再多言,握着父王无力的手,暗暗垂泪。
雪晃晃荡荡地回到晚晴宫,心想着安一定是在生气,气他欺骗了她,气他什么都不说,雪心亏地走进大殿,早已做好了让安好好发泄一番的准备。
一进大殿,却见安笑盈盈地迎了上来,轻声细语道:“回来了。”并沏了一盏茶,亲手递到雪面前,就好像没事一样。
雪迟疑着接过茶,放到一边,问:“你,还好吗?”
安深情一笑:“好,只要殿下别推开我。”
雪一愣,道:“你不怪我?”
“殿下待我体贴入微,从未让我为难过,我为何要怪殿下?”
“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雪知道瞒不住,其实安早就察觉了。
安沉默不语,她当然知道,她早就有所察觉,但从不过问一句,一来不想让雪为难,二来不想知道答案,就算她与雪只是做戏,她也心甘情愿。
花深深,柳阴阴,度柳穿花觅信音。君心负妾心。怨鸣琴,恨孤衾,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
雪见安沉默不语,缓缓道:“银才是……”
“我知道,”被安打断,安直直地看着雪,仿佛要看到他的心里去,“殿下想要我怎样。”
“我,”雪迟疑着,终于鼓起勇气道:“我想请求你能救银。”
安眼中灰暗,失望至极,颤抖道:“难道在殿下心里只当我是一副救人的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