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二少追问缘由,想当年,小夜在金府混得风生水起时也没想着要讨个兵器,她根本不在乎这些,而上次在树林里被叫花子袭击后就开始琢磨着给自己备个兵器防身之用,如今又专门来声称要买兵器,必然是又遇到了危机。
小夜自知金二少非常清楚她有几斤几两,于是拿出了夫人给的锦盒,小心地放到桌上,道:“你看看这个。”
金二少狐疑地拿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簪子,通体碧绿,簪身如树枝,簪头一朵红梅悄然绽放,还有一个花骨朵似的吊坠,端的是飘雅出尘。
金二少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复杂难懂,这不过是一根素雅的簪子,难道还有什么大学问不成?
金二少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收回到锦盒里,沉重地深吸一口气,神情无比认真,道:“绿发簪花,这是王室之物,为何会在你手里?”
小夜险些合不上下巴,结巴道:“一支簪子而已,何以断定出自王室?”
金二少探究地看着小夜,好像努力要把小夜看穿似的,许久才道:“凡是我金府兵工厂出去的兵器全都记录在册,近两年来,我开始接手兵工厂事宜,第一件事就是熟悉过往的交易记录,这支簪子是王室所订。”金二少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夜,一字一句道:“你是王室?”
小夜瞠目结舌,竟然还有这么一说,难怪夫人说金府看了便知,原来是王室的东西,可王室的东西怎么会在夫人手里?难道与爹爹有关?小夜急忙问道:“你可记得是谁订下的?”
“唔,”金二少想了想,“好像是涟殿下。”
小夜暗暗呼出一口气,果然是爹爹。
金二少继续说:“册里记载,说涟殿下要订一件别致之物送与一位女子,女子喜梅,喜其冰肌玉骨,凌寒留香,且人如璞玉,此物素雅为佳,清丽为宜。”
小夜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在心里,这是爹爹为了夫人专门订制的,做工精致,质朴又不失典雅,正所谓低调的奢华,很适合夫人,可他们终究是没能在一起,一时间思绪万千,不知不觉眼眶发红。
金二少见小夜苦丧着脸,问道:“你怎么了,这位涟殿下与你什么关系?”
小夜强颜欢笑地摇摇头,她是被爹爹藏起来的人,爹爹大概不希望别人知道她以及他们的关系。
金二少虽然自小放任纨绔,许多事都不曾上心,但金家世世代代侍奉的暗血族也多少略知一二,王室以及几大贵族的名号他是知道的。当今王室只剩三人,从未听说过小夜这号,后来得知王室还有第四人,但几乎无人见过,这第四人差不多成了个传说。他怎么也不相信这个来金府做奴婢的小夜会与王室有瓜葛,当初猜测她是贵族里跑出来的已经是打破常规的创意设想了,可如今小夜竟然拿着王室亲订的簪子,这只说明小夜的背景绝不简单。难怪当初灵小姐强势要人,大哥又执意要将她送走,大哥定是早就看出背后的微妙。而他,将小夜视若知己,却真的从来都不曾真正认识过小夜。
金二少怔怔地看着小夜难以名状的表情,往昔的逍遥快乐似乎还历历在目,他本还执念着想要问清楚小夜的身世来历背景,可现下他不敢了,他只想小夜永远都是那个豪爽不羁的模样,而如今连小夜自己都在进退中小心取舍。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了,他的小烨再也不会回来。虚幻大千两茫茫,一邂逅,终难忘,相逢终是留一笑,不相识,又何妨。
金二少也觉得喉中哽咽,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小夜笑着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低头看向发簪,道:“这是用作定情吗?”
金二少笑道:“你有见过拿冰冷的兵器做定情的吗?”
小夜抬眼看着金二少,他眼里好像有些她从来不曾看懂的情绪——苦。
金二少指着盒中玉簪道:“兵器,用以杀生,用以防身,就算打造得再美好,终究是一件冷血之物,怎么会是定情呢,是赠别。”
小夜脑中一翁,赠别?原来这是爹爹的断情之物,爹爹用一件精美的兵器亲手断了他们的感情,爹爹不能再守护夫人了,所以用兵器相赠,让一件冰冷的兵器来守护夫人?
小夜看着锦盒里的“绿发簪花”,也不知是这几日身心疲惫,还是酒气上涌,觉得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小夜又猛喝了几杯,眼神迷糊地看着金二少好像变成了两个,朦朦胧胧中,似乎听见金二少忽深忽浅地在念叨:“彩笔赋诗,绿发簪花,多少少年行乐……芳心事、等闲忘却。断魂处,月明江上,路迷天角……柰客里相逢,共伤漂泊。洗尽艳妆,留得遗钿,尚有暗香如昨。岁寒天远离杯短,匆匆去、孤怀难托……”
小夜觉得脑中空白眼前发黑,又好像看到银站在漫无边际的黑色海水边,清冷的眉眼淡淡的看着她,缓缓道:“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你可受过?”
小夜不曾受过,即便生死一线,她都不曾撼动于心,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心,就像个空壳,她看不懂金二少眼中的苦,看不懂银眼中的苦,也看不懂安眼中的苦,还有爹爹,夫人,他们的苦,她都不懂。她很想问她是谁,她来自哪里,她真的是爹爹的女儿吗?她最在乎的爹爹死在她的身体里,她从没有惋惜自责遗憾悲伤,她只感到莫名地恐惧。
她为什么会哭,因为害怕,她为什么不快乐,因为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她生无所念,她的心是空的。她的眼泪不是为爹爹而流,是为了她自己,从来都是她自己。
芸芸众生中,她才是那个异类。
小夜努力地睁大眼睛,可她依旧看不清金二少,看不清周围,只觉得脚下腾起黑雾,好像变成了万丈深渊。小夜急忙站起想要逃走,可却“砰”地一声倒地,眼前化作一片白色虚无。
小夜身轻如燕地漂浮在白色虚无中,如一片鸿毛,毫无分量。周围白茫茫的什么都没有,她觉得这里反倒更令她安心,她好像就该属于这里。飘着飘着,眼前又出现那座巨大的门,门上画着她看不懂的图案,这次她无需仰着脖子看,她浮在半空,一一扫过门上的图案,一眼就被门的中间簇簇开放的红白小花吸引,这花她认识,彼岸花,恶魔的温柔,分为红、白两种,红色盛开于地狱,白色绽放于天堂。
传说,自愿投入地狱的花朵被众魔遣回,却仍徘徊于黄泉路上,众魔不忍,遂同意让她开在此路上,也算给离开人界的灵魂们一个指引和安慰。
雪白色与血红色的彼岸花共同代表死亡。白色又名曼陀罗华,盛开于天堂之路,是对死亡的升华:新生;红色叫曼珠沙华,布满在地狱之途,是痛苦的彷徨与徘徊:堕落。地狱与天堂仅一线之隔,所谓天使与恶魔,不过是颜色与背负的含义不同罢了。
杳杳黄泉水,艳艳彼岸花。
此水何处去,此花为谁发。
小夜伸手想要触碰,巨大的门却如一缕青烟,消失在白色雾气之中。浓浓雾气中,她仿佛又看到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小夜划动四肢想要追过去问“你是谁”,少年只淡淡地回眸,眼中清冷,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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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上,夫人精心地剪下一支红梅,轻轻地放在篮子里,今年的红梅一如既往地傲立于冰雪,红得像血。夫人抚摸着娇嫩的花朵,不禁修了一支簪子的模样,仔细地插在发髻上。曾经的一纸文书,娟秀的字迹她在熟悉不过,可却写着断情的话,一同送来的还有无数珠宝,作为赔礼道歉,其中就有一支被精致包裹的绿发簪花,她怔怔地捧着一纸文书傻了一夜。再精致再美好,不过都是一件冰冷的器物,要来何用。
如今将发簪给了小夜,夫人是打算放下了,并不是涟在她心里消失,而是她所作所为不再是为了完成涟的托付,也不是为了还玄武清白,是为了自己,小夜是她养大的,是她的女儿,她的亲人,她要保护小夜,只要她活着一日,白山就是小夜的家,待小夜心愿了却,她一定会回来。
夫人在结冰的水中看着自己的倒影,苍白的容颜,鬓边已生出白发,眼角也刻下了岁月的痕迹。她是玄武后裔,她的血脉是最接近王室的血脉,她的寿命会比一般人绵长,她的容颜并不容易衰老,可对于一个心死之人,容颜又算得了什么,再好的容颜也没有了欣赏之人。
夫人折下一支梅树树枝,恍如长剑在雪地中翩翩舞起,带起雪花飞扬飘向风中。此剑是少年时与涟同练的,夫人没有母亲,父亲繁忙在外,她从记事起就认识涟,朝夕相处。涟的剑法如羿射九日,群帝骖龙,可如今她舞出来的剑法,却令冬色沮丧,天地为之低昂。绛唇珠袖两寂寞,尽是殇。
一旁的迎春眉心微簇,默默地看着夫人舞剑,只觉画风忽变,夫人的剑气如雷霆收怒,江海凝清,迎春惊呼:“夫人,您的脸!”
原来夫人在一招一式间恢复了往昔的容颜,鹅蛋脸庞,圆圆的大眼睛,睫毛浓密纤长,娇俏的鼻梁,红润的脸桃腮含笑,这是阿瑾,是涟所认识的那个年轻活力充满朝气的阿瑾,涟的剑法自然应当以最美的样子去舞。
随着剑气收敛,夫人的容貌又逐渐暗淡冰冷,飘起的雪花如漫天大雪落回地面,夫人站在落雪中,仰面朝天,铅灰色的天空无云无风,夫人长长的地叹了口气,哈出的热气消散在冰冷的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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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躺在暖和的被子里,觉得脑子嗡嗡作响,胀的分不清东西南北,嗓子干涩,呜呜咽咽地叫着:“水,水。”
没想到还真有杯水递到小夜手里,小夜咕嘟咕嘟地喝了干净,这才清醒了些,抬眼看去,却见小二抱着胳膊翘着二郎腿歪坐在床边凳子上,满脸嫌弃地说:“你倒好,昨喝了多少酒,简直烂醉如泥!”
小夜回想起昨日,确实和金二少喝酒来着,可并没有喝多少,全不及往常的一半酒量,怎会烂醉如泥,关键是似乎还断片了,完全不记得后来的事,于是问道:“我昨日怎么了?”
“我还要问你呢,”小二捏着嗓子道:“亏得金家二少爷背你回来。”
哦,原来是金二少送她回来的,小夜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并不像是喝醉了,可梦里乱七八糟,来来回回都是那片虚无之地,其他的实在没记住多少。
小夜正挠着脑门苦思冥想,小二开口道:“小夜啊小夜,亏得金二少这般待你,你却脚踏两条船!”
小夜纳闷,怎么又扯到脚踏两条船了?哪两条?
小二继续数落道:“当初我就觉得奇怪,你说你一男人,为什么银公子和金二少都对你契而不舍?原来你是个女的!”
“啊,”小夜越发傻了,“你也看出来了?”
小二白了一眼,道:“你说你是真傻呀?还是你觉得我傻呀?”
小夜捏着自己脸上的肉,我的变身术竟这般不济,一个两个全都看出来了,之前那个北朔风长了个狗鼻子倒罢了,这两人都是什么本事什么来头,居然也被识破了,那我还变什么变,变了也是白搭。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小二扭着眉毛审视着小夜,道:“可如今我就更加奇了怪了,你看看你,丢在人堆里分分钟就被淹没,他们二人是为什么?!”
小夜沮丧着说:“说了你也不懂。”
小二的三角眼微微眯起,皮笑肉不笑地凑了过来,道:“你跟金二少是咋回事?私奔啊?”
私奔?呵呵……流言就是这样诞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