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些废墟,安似乎能感受到涟府曾经是多么的生机勃勃。安似乎可以看见佳木茏葱,奇花烂漫,一带清流穿于石罅,又从花木深处泻出。再走几步,豁然开朗,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正门五间,瓦泥鳅脊,皆雪白粉墙,门栏窗槅,均细雕新花。俯视而去,见青溪泻玉,白石台矶,随势砌去,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全然不落富丽俗套。
安慢慢地走进这一片废墟,沉重,苍凉,瞬间塞满了她的心。冰凉的风吹开了云的伤痕,却无法带走寂寥与悲伤。
纷乱过后的寂静是可怕的,一片片硕大的瓦砾散落在了荒芜中,丢失了原先的光彩与华丽,只剩下一片空白。生灵涂炭,无限的悲哀在这里疯狂滋长,就像是那满地众多的杂草,填满了这个已退去华贵外衣的府邸,也填满了人们绝望的心灵。
于相跟在安的身后,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还记得过去的涟府,哪里是涟殿下的寝殿,哪里是书房,哪里是他和父亲的屋子,哪里是亭台楼阁,还有那个不见天日的地窖。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所有美好的回忆都来自这里,往日历历在目,而今却荡然无存。
于相不禁泪流满面,好像在悲叹逝去的人,又好像是在悲叹这些年的不易与心酸,“噗通”一声,双膝跪在断石之上,对着一片残垣一个接一个的磕起头来,“咚,咚,咚……”,沉闷的磕头声回响在这片废墟之中,于相呜呜咽咽地重复着:“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安小心地走着,悬梁落地,屋不成屋,蜘蛛网到处都是,久无人居住,毫无生命的气息,暮色四合,晚风乍起,平添萧瑟,只叹流年易逝,岁月如歌。安转身看了看满面泪痕的于相,叹口气,问道:“涟府你再熟悉不过,可否告知一二?”
于相抹了把眼泪,道:“安殿下想问的事,我们做下人的实在道不出所以,安殿下定是想来亲自查探究竟,在下这就带殿下去涟殿下的书房。”
于相带路,二人在废墟中困难地前进。于相抚摸着途经的残迹,残迹并不美,可它们是美的灰烬,灰烬保存着美在受难时的苦味。于相心中百感交集,漂泊七年,终于不再漂浮,重又回到这里,往昔深重地压在他的心里,如果不是这些残迹的触目惊心,他也许依旧日日思念过去的安好岁月,盲目地唱着破碎与憎恨的歌。但如今的于相,他明白了涟殿下的用意,也接受了父亲的选择,他只恨自己怎么没有早些醒悟,早些回归正途。
转过一面半截高的断墙,于相说这里就是涟的书房,安看着眼前的所谓的书房,满目苍夷似乎并不是因为这里是废墟,而是废墟中那些只字片语,血书的咒符被烧成碎片,烧成灰烬,零零散散落得满地都是,屋子靠里的地上洒了一滩血,泛着陈旧的褐色,好像一个生命最后的痛苦。
安捡起那些咒符的碎片看了看,都是些非常古老的咒,十分难懂,但看得出都是狠毒的,有些竟把屋子地面的石板弄得坑坑洼洼。还有些更古老的咒,似乎是在给予生命,这里大概就是涟叔为小夜续命的地方。
安捡了些破碎的咒符放在断石上细细地看,竟发现这些咒中,除续命的,还有许多似乎都在试图压制什么,又好像在索取,好像是生命,又像是自己。
安继续朝里走,黄昏时的光线斜斜地从残破的屋顶射进来,照进一个角落,角落里断木碎石成堆,墙也只剩下一小截,但却看得出这仅剩的一小截墙上有个印记,好像一抹新月。
安心中咯噔一下,这个印记只有王室知道,是先王霜与先后月在血祭神剑时留下的契约,祭礼献祭于伺主,伺主就会落下此印,成为特有的印记,一弯新月取意于族后,父王将此作为自己的印记也同时表达了对母后的情深似海,忠诚不二。
此印迹一般不示于外人,怎会出现在涟府?
安皱着眉头思索着,看来这满屋的咒都指向了这枚印迹,也就是指向父王,父王被压制,父王无法索取,果然如夫人所料,王室与血祭有关,母后不惜殉葬也要置父王于死地,看来父王确实也在走向黑暗。
至于小夜,除了续命的咒文与小夜有关,看上去就像她曾不存过在一样,没有一点生存的痕迹留下。安看向于相,问:“小夜真的从来不曾出过地窖?”
于相点点头。
安道:“地窖在哪里?能否去看看。”
于相领着安朝废墟深处走去,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于相指了指:“就在那些废墟下面。”
安看了看,碎裂的巨石,断了的树干,坍塌的悬梁,乱七八糟地几乎堆成小山。安凝聚内力,将废墟移开,果然有条暗道。顺着暗道进去,里面黑黢黢地伸手不见五指。于相指尖燃起火苗,这才将黑暗驱散了些。安看着这样简陋的地窖,阴寒湿冷,不见天日,还好小夜曾经看不见,否则该有多伤心。
借着火光,二人向里走去,却惊奇地发现地窖深处竟然绽放着成片的红色小花,大红色的花,红得艳丽、红得惊人、红的如鲜血。那徐徐散发着的淡淡的清香,柔柔地好像在召魂引魄。
于相睁大了眼睛,地窖里何时长出的花?他从未见过,涟府破败杂草丛生,地窖里却能生出成片的小花,无需太阳无需雨露,就这么莫名地生长着。于相惊叹道:“这是什么花?竟开在这里!以前从未见过。”
安心中了然,道:“这是彼岸花。”
“彼岸花?”
“嗯,”安点头道,“血色的彼岸花是地狱之花。”
于相始终不大明白,不论什么花都需要阳光雨露才能生长,地窖里阴暗密闭,这些花是如何长出来的?
安凝视着赤红的彼岸花,如火,如血,如荼,引人魂魄。地狱的彼岸花——曼珠沙华,血红色的悲哀之花,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这些花并不是真的生长在这里,而是这里有通往彼岸的气息,只有与恶魔交易才会得到此花。
母后夺走了小夜的眼睛和力量,涟叔用自己的命也只换回了小夜的健全。涟叔是血亲,所以安能看见涟叔的交易,于相拥有涟叔的血,也能看见。看来,小夜真的不是涟叔和母后的孩子,是与恶魔的交换而来的地狱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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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源在园中踱步,漫步至红梅处,望着红梅,眉心紧锁。
青龙惜陪着爷爷散步,自从爷爷身子抱恙以来,青龙惜就为此忧思,她很害怕突然有一天像父母那天抛下她。这一年来,爷爷的身体越发不好了,青龙惜就越发担心。加上心上人银对她冷淡,却对那个小王姬十分亲切,着实令她揪心,长久都没有开心过了。
青龙源也是忧思满面,先王死了玄武没了,朱雀断了,白虎也不知为何被架空了一样,血祭的祭礼一个一个地在消亡,可阿慕还没有醒来。前些时日得了点小王姬的血,阿慕似乎有了起色,仿佛太阳升起时她就能醒来一般,王室的纯血果然非比寻常,确有起死回生之力。可最近,青龙源越发发觉阿慕越发暗淡,心中甚是焦虑。
自从上回小王姬误入结界,把银爷引了进去,阿慕被他们看见,想必事情已经有所败露,青龙源担心族王制裁青龙,第一个要惩戒的就是血祭的源头阿慕,阿慕很有可能因此而功亏一篑,再无力回天。
青龙源不禁盯着红梅站了许久未动,阿慕,他的阿慕是要醒来的,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再次失去阿慕。
青龙源越是焦虑,越想先下手为强,王室,只要有王室灵血,阿慕一定能起死回生。小王姬和银,一个是阿慕看中的,一个是他本人看中的,都是血脉精纯的王室,相对而言,小王姬不明世事,且功力低微,确实容易下手,可族王雪却十分护短,轻易又动不得。至于银,本就心思细腻巧捷万端,要让他稀里糊涂地为阿慕献祭难上加难。
“爷爷?”
青龙源正琢磨着,听见惜儿关切的声音。青龙源这才将视线从红梅处移开,看到孙女的鹅蛋脸庞,柳叶的细长眉,浓密的眼睫毛,娇俏的鼻梁,唇若点樱,尽是柔美细腻,一身惯穿的青色外衫,配上米白的罗裙,如雨下碧荷,轻薄浅山,知书达理贤良淑德,眼中尽是关切和担忧。
像极了阿慕。
青龙源注视孙女,有一个办法可以让王室放松戒备,联姻。惜儿自小爱慕银,以银的身份,他的婚姻对象必然出自贵族,三贵族中朱雀馨无暇顾及其他,白虎灵自身难保,只剩惜儿,也只有惜儿,刚好也圆了惜儿长久以来的夙愿。
青龙源不禁嘴角勾起一个和煦温暖的弧度,温言道:“惜儿,今年多大了?”
青龙惜有点莫名,怎么好端端地问起这个,答道:“十五。”
青龙源点点头,十五岁,原本想在身边多留几年,可阿慕却等不了那么久,事不宜迟,道:“是该为终身大事有所打算了。”
青龙惜微微一愣,不知道爷爷究竟是何意思,要给她寻夫家?爷爷明知道她自小就爱慕银殿下,先前爷爷也一直支持她的感情,可自从多了个小王姬,一向高冷的银殿下就变了,他对粗俗的小王姬竟然十分亲切友好,且如今就连爷爷都对小王姬笑盈盈的,大家就跟着了魔道一样。青龙惜自顾自发愣,并没有回答爷爷的话,表情相当苦涩。
青龙源慈爱地拍了拍孙女,问:“意下如何?”
青龙惜勉强挤出个笑容,道:“全听爷爷安排。”
“哦?”青龙源笑着说,“随便指一门亲事你也乐意吗?”
青龙惜细眉微皱,好像爷爷一语戳中伤心事,银不愿娶她的话她将会如何,她从没想过,低着头满脸一副将要落泪的模样,甚是惹人怜惜。
青龙源宽慰道:“爷爷知道你对银的心意,爷爷也想你能如愿,待寻个时机爷爷亲自去提,可好?”
青龙惜抬起眼,眼中满是感激和激动,原该说些感谢的话,可却只喊出了“爷爷”二字就再无下文了,只觉得心里“咚咚”直跳,爷爷亲自去提亲,结果会怎样呢,银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她。
青龙源看着孙女激动紧张的样子,又望向红梅,红色的梅花艳若桃李,灿如云霞,芬芳浓郁,暄香远溢,其绚丽和幽香似能激起心异样的情感。青龙源深吸一口气,眼中隐隐露出丝丝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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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情沉重地回到王府,涟府一幕幕凄凉的景象深深地印在她心里,不知道雪有没有也来查探过,他会是什么心情,他可有看到那些沉重的咒符,可有看到那一片血红的彼岸花。
安几经思考,虽然小夜来自地狱,从一开始就是一枚棋子,但她活生生地来到人世,难道真的不通七情,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吗?就算是五蕴皆空的佛,若来到这尘世,也不会冰冷得无动于衷,终究是要被诸多缘分和羁绊填满。佛入红尘,红尘便是道场。
就算小夜是个棋子,但对安来说,小夜从来不是为了什么而出生的,小夜就是小夜,是伴她一同长大的妹妹。
曾经,小夜虽然孤独度日,但她并不因为过去的苦难而萎靡不振,就算被活死人追杀,她也不会因此而惶惶终日,她会在什么都学不会时潜心研究玄魂草,会在心中失落不已时依旧绽放笑容,会手无寸铁时仍然坚定的实现心中信念,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并且在努力地活着。
可小夜毕竟是地狱交易的产物,一旦愿望达成,交易就结束了,小夜是不是就会魂飞魄散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