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寿辰当日。
太后姓路,出身寒门,这个寒门寒到什么程度呢?那就是,路太后的亲生父亲,是琅琊王氏的马夫出身。
当然,不止是太后出身寒门,刘姓皇朝,也是庶族中人。
不过,瘐张氏所嫁的夫婿瘐府,虽然是最初南渡的一百士族之一,可瘐氏毕竟不是王谢,这路太后的面子,琅琊王氏可以不给,陈郡谢氏也可以不给,可瘐氏是一定要给的。
更何况,今日瘐张氏前来贺寿,还有一个目的。
终于,在各位门阀贵妇以及新起的寒门重臣的夫人,都团团坐好,并奉上寿礼后,瘐张氏上前了。
瘐张氏年方二十七八岁,她生得甚是文雅秀致,给人一种饱读诗书的感觉。虽然她是以妾室身份被扶正的,可一来,她与正室大瘐张氏,本是亲姐妹,二来,她的慈爱仁善,那是很有名的,要不是她慈爱大度,为人仁善,对嫡姐之女,比自己的子女还要疼爱,她嫡姐生下的瘐氏五姑子瘐施儿,又怎么会为了把她扶正,而与父祖屡次抗争,并四处向人炫耀自己有这么一个姨母呢?
打扮贵气而不招摇,很能让人产生好感的瘐张氏姿态端雅地走到了路太后身前,行过礼后,她捧上一个打开的木盒放在几上。
没办法,路太后出身寒门,没读什么书,她得了礼物,就喜欢当众把玩,所以送礼的人也就这样逢迎她。
话说瘐张氏从木盒中拿出了一个金丝楠木雕刻的观音像,这雕像造型别致中带着异域风情,一看就不是中原之物,再加上这精致的雕工,以及金丝楠木的价值,这寿礼,还是很上档次的。
可是路太后一看到这雕像,却蹙起了眉,说道:“这不对啊,我记得你以前说的不是这木雕玩意。”
几乎是路太后的声音一落,瘐张氏便脸色白了白,她轻叹出声。
瘐张氏只是做出这个动作,四周的命妇便低声议论起来,议论中,瘐张氏似是不得不答,她白着脸,迟迟诶诶地说道:“这事是命妇的不是,那副回纹绣的屏风,被家中小女戏耍时剪毁了。”
瘐张氏这句“回纹绣的屏风”一出,众命妇的议论声陡然变大了,对于这种失传百年的奇绣,她们是早有耳闻的,没有想到瘐张氏竟然能弄到这样的绣幅,这还真是有本事又对太后有心了。
可惜可惜,这么重要的东西,竟被她女儿毁坏了,这可真是,光想想就让人遗撼啊。
路太后出身乡野,说话行事向来直接,这阵子以来,瘐张氏在她耳边提了几次这种回纹绣,她本是抱着很大期望的,此刻听到瘐张氏这么一说,路太后怒了,她板起脸来喝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让小女孩拿来玩耍?”一想到那珍贵的屏风,是被“戏耍”时剪毁的,向来对士族的嚣张很是厌恶的路太后,越发觉得这事说不定就是那个士族小姑故意的,她看不起自己这个寒门出身的太后,故意剪毁屏风,用这招来羞辱自己!
这时,瘐张氏带来的仆妇连忙说道:“还请太后娘娘见谅,为了在您的寿礼上献上这副唯一存世的回纹绣幅,我家夫人可是派人整整寻了五年啊。”转眼仆婢又嘀咕道:“实是五姑子骄纵惯了,她明明知道,偏偏……”
仆妇声音一落,四下嗡嗡声大起,“五姑子?就是那个嫡妻留下的独女?”“听说那个女娃子向来骄纵,没有想到她连剪毁太后寿礼的事也做得出。”“哎,这事也怪不得小瘐张氏,大瘐张氏留下的女儿,她还真是轻不得重不得。”“再轻不得重不得,这一次也该狠狠责罚于她!”
众夫人的议论声中,路太后也是重重一哼,她怒声说道:“也是你这个妇人心慈!哼!这般骄纵不孝的女儿,依我看来,就是打死了也是活该!”
路太后这话,却是说到要害了,她说瘐施儿是“不孝之女”。当今之世,乃是以孝治国,不孝这个字号,便是最了不起的名士,最高不可及的士族嫡脉,也可凭之治罪,何况瘐施儿一小姑?
路太后一言吐出,瘐张氏吓得退后一步,她呆了一阵,竟是朝着路太后五体投地的跪下,流着泪求道:“太后,施儿年方十五,还是孩子,求大后宽恕了她吧。”声音没落,瘐张氏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瘐张氏身为士族,竟向路太后行五体投地之礼,又哭得这般动情,这慈母之心,当真情真意切地让人感动,一时之间,众人看向瘐张氏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敬意。
听着这议论声,看到路太后投向自己那越发温和的目光,跪伏在地上的瘐张氏隐不可见的露出了一丝笑来。
就在这时,太监尖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禀太后,瘐氏五女瘐施儿求见!”
什么?瘐施儿居然还敢前来?真是好大的胆子!
一时之间,众命妇都转头看去,路太后更是虎着一张脸,怒声喝道:“让她进来!”
转眼,打扮得素净无比的瘐施儿,抱着一个木盒进来了。
瘐施儿一跨入殿中,便对上了黑着一张脸,看向自己的眼中满是厌恶的路太后,看到了一脸厌恶地朝着自己看来的众夫人,然后,她也看到了因为她的突然到来,而脸色惊疑不定的瘐张氏!
瘐施儿小步走到了路太后面前。
朝着路太后跪下,瘐施儿轻声说道:“太后娘娘,施儿今日前来,却是因我母亲来宫中时太过匆忙,把献给太后的寿礼遗在家里了。”
几乎是瘐施儿这话一出,瘐张氏便是一僵,而她身后的婢妇,更是嘴一张差点脱口说道:“这不可能!”
当然,瘐施儿根本没有向她看上一眼,她径自打开木箱,从中拿出那副回纹绣屏风,她恭敬的双手捧上,说道:“太后娘娘,这就是一副用回纹绣绣成的百鸟朝凤图,施儿在此谨祝太后娘娘千秋!”
路太后惊了。
她抬头朝着瘐张氏看了一眼,朝旁边的宫女说道:“拿过来看看。”
“是。”不一会,那宫女便把屏风摆在了路太后面前。
彼时,殿外的阳光正好,就着白灼的阳光,众夫人又都是个中好手,只是一眼,她们便认出了,瘐施儿拿来的这副屏风,还真是一副用回纹绣绣成的百鸟朝凤图!
回纹绣这样的东西,可不是到处能看到的,就是刚才,瘐张氏也说过了,这回纹绣是她寻了五年寻到的唯一一副存世之作!
如果这副屏风便是瘐张氏所说的那副,那刚才瘐张氏所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一时之间,殿中嗡嗡声大作。
路太后也楞住了,她朝着那屏风看了正面看反面,越是看,她越发肯定这副绣画,就是用回纹绣绣成的,记得那时候,瘐张氏也是告诉她,那是一副百鸟朝凰图。
既然这屏风还好好的,那瘐张氏先前那番做作,又是什么意思?
就在路太后看向瘐张氏,准备询问时,瘐施儿突然脆脆地说道:“太后娘娘,这事你别怪我母亲。那天施儿打开了一个空木盒,也不知怎么的,母亲身边的那些婢妇,非要说施儿剪坏了太后的寿礼,还对我喊打喊杀的,今日母亲来了皇宫后,施儿便派人寻了寻,这不,果然在母亲房里寻到了这副屏风。”这个在祠堂关了二十多天,脸色苍白身形纤瘦,虚弱得仿佛风一吹就倒的小姑娘,以一种天真的眼神看向路太后,求道:“太后娘娘,都是那些婢妇误事,你千万不能怪我母亲!”
这话一出,众人哪里还有不清楚的?
一时之间,无数双目光都落在了瘐张氏和瘐施儿身上。
相比起弱得风吹就跑的小姑娘,瘐张氏肌丰肉匀,气色白里透红,再看她身后的婢妇一脸恶相,有所谓有其仆必有其主,原以为,这小瘐张氏沾了姐姐的光,从妾扶正做了妻就会善待前妻之女,哪里知道,这却是个面目慈善内心奸恶之徒?
这个时代,士族对颜面的在乎,已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众命妇一想到这瘐张氏,刚才为了瘐施儿,还对太后行五体投地的大礼,还哭得那么伤心,便对她这种处心积虑算计嫡女的心思,感到不寒而栗。
当时还以为她是一片爱女之心,哪里知道,她这样做,既是借太后的手,铲除瘐施儿这个前妻之女,又可以在害了嫡女的前提下得到慈母的美名?再想到,当初瘐施费尽心力才使得这个庶母扶正的事。一时之间,众人倒抽了一口气,直觉得小瘐张氏还真是翻脸无情,心如蛇蝎了!
这边,瘐张氏瘫倒在地,语无伦次又声嘶力竭地向人解释着自己的无辜,却被路太后派人强行把她送回瘐府时,那一边,姬姒终于得到了瘐施儿送的那套位于正街的二进院子。
站在人来人往,繁华至极的正街上,看着前方那“乌衣巷”三个大字,孙浮颤着声音,吟唱般地低语道:“小姑,不说荆县,便是荆州的所有士族,只怕也不能拥有一套位于“乌衣巷”的院子!”他眼眶有点红,声音中也带着哽咽,“小姑,我们终于可以抬头挺胸了!”
激动的不止是孙浮,一侧的秦小草也是双唇一个劲地颤抖着,她是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这一生,不但有一天可以堂而皇之的来到乌衣巷,甚至还可以在乌衣巷中出出入入!
岂料,听了孙浮的话后,姬姒却摇了摇头,只听她低声道:“行了,我们走吧。”
驴车启程后,姬姒又道:“那套院子,我们不能住,也住不了。”
几仆不解地转头看来。
姬姒却还在寻思,与几仆的欣喜若狂相比,她实是理智得很。正因为理智,所以姬姒知道,便是她在乌衣巷有个院子,她也不能住进来。
或者说,她还没有资格住进来。
因为,乌衣巷不是有钱就能住进去的,没有相当的地位,没有与那些大士族平等对话的资格,住进那里,只会招来侮辱,甚至可能是灾祸。这一点,便如今时今世一样,北京城里的商品房,或许任何一个人花了钱就能买到,可要想在长安街得到一块地皮扎进去,那就远不是钱能做主的了。
听了姬姒的解释,孙浮喃喃说道:“那,把院子买了换成钱拿在手里?”
姬姒摇头,她说道:“这院子的事你们不必多管,我自有主张。”
就在姬姒的驴车渐渐出现在离自家不远的街道处时,秦小木远远跑了过来,他一来到姬姒的马车旁,便急声说道:“小姑,一个叫萧奕的郎君在打探你的消息。”
几乎是萧奕两字一出,秦小草便激动起来,她轻声叫道:“萧奕?兰陵萧氏的萧奕么?建康五美男之一的萧奕么?”
秦小木瞪了一眼自家情绪激动的小妹,又转向姬姒,继续说道:“得知这个消息后,小人想办法打听了一下,得知那个叫萧奕的,是从一个姓袁的小姑那里听到了什么后,才急着寻找小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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