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画栋的回廊上,悬着华丽的八角宫灯,色未晚,宫灯内已燃了橘红的烛火,跳跃的灯影映在朱红柱上。
宫白身着绯红裙裾,外罩同色大袖衫,是她以前爱穿的艳丽颜色。担心她受风着凉,贺兰瑨出门前给她肩头披了件月白披风。
他扶着她穿过回廊,宫白不着痕迹抽出手臂,“我自己可以走。”
贺兰瑨看着空空的掌心,脸上的笑容清浅了两分,别过脸看廊外的假山拱桥流水,秋风吹落叶的景致。
他自心思深沉,联想前后,自然能猜到一些墨长辞过去的事。
大概,她当年跌落悬崖,被人所救,在那段时间里,她爱上了别的男人,甘愿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
可怜他晚了一步,当年没能保护好她。
如今……
他侧头凝视她的脸,不用明,她应该遇到了一些痛苦的事情。她脸上强装出淡然,眉宇间一抹愁丝泄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是因为那个男人吗?他不禁猜想。
宫白察觉到边上的男人一直看着他,视线灼灼,伴随着某种隐忍的情福
“谢谢你。”宫白抿唇。
傍晚的秋风很凉,她拢了拢肩上的披风。
回到太子府,贺兰瑨不再穿着常服,而是一身玄色刺金的锦袍,仍然是玉冠束发,风姿卓绝,睥睨众生。
贺兰瑨唇畔笑容苦涩,“你该知道,我不想听这个。”
生疏关系才道谢的话,墨长辞生性洒脱不羁,以两人以前的朋友关系,他为她做了什么事,她往往拍拍他肩膀,或是对他挑挑眉,表示他做的事很合她心意,从不曾提谢字。
“贺兰,你不想听这个,我却只能这个。”
宫白侧目,眼底的生分刺了他的心。
贺兰瑨不愿跟她继续这个话题,指着前面一间屋子,“你的母亲在里面,弟弟在隔壁的房间,他们……受了伤,已经请大夫看过了。”
宫白脚步顿了顿,强烈的情绪袭来,她几乎站不稳。
贺兰瑨感觉到了,一双手臂始终虚揽着她,与她的后背相隔一个手掌的距离,以防她不心摔倒,他能及时接住她。
宫白稳了稳心神,推开了面前一扇门。
房间里有两名丫鬟守着,见有人来,欠身行礼过后就离开了。
一步步走近,宫白心底生出怯意,想要快一点见到母亲,又怕自己见到她病痛清苦的样子,心中不忍。
青色纱帐下,妇饶身子埋在被褥里,几乎没有起伏,可见被褥底下的身子有多么单薄。她紧闭双眼,脸色苍白,瘦骨嶙峋,如同被抽干血液的尸体。
宫白执起她一只手,如柴的骨节刺痛了她的眼睛。丫鬟给她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裳,袖子下滑,露出了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痕。
泪水如玉珠般滑落,宫白哽咽道,“我应该在墨槐身上多划几刀。”
贺兰瑨抬起手,停在她肩膀上方两寸的位置,想要拍拍她,始终没有更近一步的冒犯,只温声道,“好好调养,伯母会好起来的,你是有身子的人,不要总流泪,对孩子不好。”
他看得出来,她对肚子里的孩子很在意。
即使每次提起孩子,他都心痛难言,却不得不用这个理由安慰她。
宫白阖了阖眼眸,手中凭空多了个瓶子,她心捏开母亲的嘴巴,将药水倒了进去。
贺兰瑨对玲珑塔并不了解,却也听到过一些传言,想必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救人,沉吟片刻,“大夫,伯母太累了才会昏睡过去,她会醒的。”
宫白恩了声。
“阿渠一直醒着,听你回来了,他强撑着不肯睡着,一定要看见你。”贺兰瑨终是将手落在她肩膀上,轻拍两下,“他以为我在骗他呢,不如你去看看他。”
墨长渠是她弟弟的名字,男孩子身体强健,即使受了严重的伤,依然保持清醒。阿渠性子开朗,辞见了他兴许能开心点。
他实在不愿看见她伤心流泪的样子。
“阿渠……”宫白喃喃一句,站起身时头晕了一瞬,贺兰瑨及时扶住她,声音低而轻柔,“你别激动,我带你去见他。”
宫白的精神状态很糟糕,她怕自己不心真的会倒在地上,所以这一回,她没拒绝贺兰瑨的帮忙。
步出房间,能听见隔壁传来咳嗽声。
门口的丫鬟帮着推开门。
墨长渠刚喝了一碗药,被苦味呛得咳嗽不止,听到开门的声响,他急切地挑开挡住视线的纱帘,看清来人后,脸上痛苦的表情立刻化为欣喜。
“阿姐!”
少年的双眼如同点燃了两簇烛火,璀璨明亮。
宫白快步走到床边坐下,仔仔细细端详他。
七年不见,她快要认不出他了,眉眼长开了,俊朗清隽。姐弟两人样貌很像,都承袭了母亲的美貌。宫白摸着他的脸,喜极而泣,“真好。”
墨长渠鼻梁上还有道疤痕,脸上的笑容却那样灿烂,“墨槐你已经死了,我不信,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他下身不能动,双手撑着床板,想要离宫白更近一点。
宫白主动坐近了些,看着他的双腿,“你的腿……”
那日,她匆匆赶到悬崖边,看见浑身是血的墨长渠,她还没能近身查看一下,就遭遇了不测。
墨长渠面上笑容不变,然而眸子里的神色却暗了暗。
在他看来,能够跟母亲重见日,再见到姐姐,人生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是墨槐,为防他逃跑,挑断了他的脚筋。”贺兰瑨。
宫白胸口一滞。
墨长渠担心她会为自己难过,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阿姐,你不用担心,我没事的。倒是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没休息好吗?”
宫白碰了碰自己的脸。
醒来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脸色如何,很难看吗?
“阿渠的是实话。”贺兰瑨想着她能听进去弟弟的话,趁机。“接下来你不要再到处乱跑了,好好躺在床上养胎。”
“养……养胎?”墨长渠惊诧,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视线来回在宫白和贺兰瑨之间徘徊,意味深长道,“哦,我知道了,你和太子殿下……”
贺兰瑨扯了扯僵硬的唇角,他倒希望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
那样的话,他此刻不知有多欢喜。
“这么,我要当舅舅了吗?”墨长渠盯着宫白的腹,笑嘻嘻,“阿姐,我现在好开心,感觉像在做梦。你和太子殿下什么时候……”
“你是要当舅舅了,但孩子不是太子殿下的。”宫白打断他,摸着他鼻梁上那道疤,笑着,“我的事,以后再跟你细,你且安心养病。”
她隔着被褥轻拍他的腿,“腿伤也不用担心,姐姐会让你再站起来。”
当初爷爷吊着一口气她都能用药池里的水救活,阿渠的腿伤应该也能治好吧。
凤皇突然:“能。”
宫白:“……”
你不要突然话吓我一大跳。
自从回到这里,凤皇总是会冷不丁出现在她脑海。他要是嫌玲珑塔里太闷,完全可以出来玩啊,为什么要吓她。
宫白暗暗叹口气,取出药让阿渠服了。
墨长渠本来就是靠意志力强撑着,想要看姐姐一眼,现在人见到了,上话了,他再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
门轻轻关上,宫白走了出来。
太阳落下,边绚烂的霞光一同收了回去,色黑沉沉的。
她缓步走在回廊上,见到了想念已久的至亲之人,她发现自己更难过了。
这七年来,她因为有宫邪的宠爱照顾,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还拥有疼爱她的家人,关心她的朋友。可她的母亲和弟弟,过着七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身上遍布伤痕,瘦得皮包骨,她的弟弟,双腿废了七年。七年前,他十一岁不到,一直照顾着病弱的母亲。相比起来,她做了什么。
贺兰瑨递过去一方锦帕,“怎么又哭了?”
他才体会到,女人是水做的这句话。他跟她相识了三年,何曾见她流过一滴泪,这一一夜里,她流泪的次数,他一只手都快数不过来了。
贺兰瑨扶着她回到厢房,府里的丫鬟准备了膳食,摆在桌上,屋内鲜香四溢,菜色鲜亮,让人很有食欲。
能看出做材人费了好些心思。
大抵是贺兰瑨特意吩咐过,大部分都是她以前爱吃的菜。这么多年过去,他居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宫白坐下后,贺兰瑨顺手帮她把披风解下来,叠起来放在一边,先盛起一碗汤,放在她面前。
“其实,你不用亲自做这些。”宫白淡淡地。
她哭过很多次,嗓子有些干涩。
贺兰瑨像是没听见她的话,把勺子放进碗里,“先喝点汤。”
“贺兰瑨。”宫白身心疲惫,不想跟他周旋。
“吃完饭再好吗?”祈求的语气。
宫白无奈,端起碗,刚喝了一口汤,全都吐了出来。贺兰瑨吓得连忙轻拍她背部,让人将那道鲜嫩的豆腐青菜汤撤下去。
知道她吃不进东西,他特意让人做得清淡些,谁知她还是没胃口。
宫白吐了,却没觉得难受,低下头,摸了摸腹,哭笑不得地问,“你是不喜欢这道菜吗?”顿了顿,“喜欢什么?告诉妈妈好不好呀?”
贺兰瑨发现,自己很难忍受她以温和带笑的面容询问肚子里的孩子。
这让他不禁联想起,她以同样的温柔对待过孩子的父亲。
宫白夹起一片清炒的笋,试着送进嘴里,然而还没嚼两下,因为受不了这个味道吐了出来。
“白,你也太挑食零。”宫白皱皱眉,有点不开心,“我不挑食的啊,他也不挑食,你到底随了谁?”
贺兰瑨听出她口中的“他”指的是那个男人,顿感无力和挫败。
似乎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愿意跟自己肚子里豌豆大的孩子话,都不愿理他这个大活人。
宫白试着吃了一片鸭肉,这次没有吐,她多吃了两片,然后自言自语,“原来你喜欢吃这个。”
一顿饭在她的低声咕哝中吃完。
桌上的残羹冷炙让人撤走,贺兰瑨感觉她心情好了一些,便迟疑着开口,“你母亲和弟弟的事情解决了,现在来你吧。”
“我?”宫白拈起一颗葡萄喂嘴里,“我能有什么事?”
贺兰瑨看着她的肚子,“不打算跟我他吗?”
宫白面色微微一变,被他看在眼里,果然,她和那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意外。宫白敛目,剥着葡萄皮,“没什么好的。”
“辞,我来照顾你吧。”贺兰瑨握住她放在桌边的一只手,“我会照顾好你和孩子,我会把孩子当作亲生的。”
宫白触电般抽回了手,“我能照顾好自己。”
他知道自己在什么吗?身为太子殿下,何至于把自己搞成卑微的模样。她都要替他难过了。
宫白站起身,“你走吧,我要歇息了。”
被她拒绝了多次,他早就锻炼出比铁还硬的心理素质,面色自然地,“你不肯给我机会?”
宫白态度决然,“贺兰,我最后一次,我对我好,帮我照顾母亲和弟弟,我很感激。但,我不可能承诺你别的。”她摸着自己的腹,“我爱我的丈夫,即使我们再也见不到面,我对他的爱,一辈子都不会变,我肚子里的孩子姓宫。我不会接受你的。”
贺兰瑨目光深深。
宫白:“放手,好吗?”
送走了贺兰瑨,宫白躺在床上,手下意识贴在肚子上。
自从知晓里面有个孩子,她总会有意无意摸肚子,不知道别的孕妇有没有这个习惯,她就是想摸一摸他。
宫白望着房中的烛火,视线模糊,声音轻轻道,“白,我好想你爸爸。他知道你的存在,一定很开心。”
话落,她又哭又笑地摇摇头,“不一定哦,你要是不听话,他要生气的。不过妈妈会帮你,到时候,爸爸肯定连妈妈一起教训。”
她声音低了下去,“白,你想爸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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