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叔父。”
李善疾步入门,先行行礼,这一举动让李乾佑颇为感慨,当年那个被自己临时征召的少年郎如今已经是注定名留青史的大人物了,但依旧如此。
事实上,李善这段时间先后为魏征、李乾佑的求情让他在朝野捞了很多印象分。
一行人进了正厅,长孙氏与李乾佑的妻子崔氏已经在等着了,崔氏出自博陵崔氏,虽然这时候没有什么太着名的人物,但在贞观年间编纂《氏族志》,博陵崔被列为第一等,中晚唐博陵崔第二房被称为“士族之冠”。
“长孙伯母,崔叔母。”
崔氏与李善不熟悉,长孙氏径直拉着李善坐下,“怀仁,这次多亏你了。”
“分内事。”李善笑着说:“叔父本就没有涉身其中。”
“非是为此。”崔氏叹息着解释道:“去岁泾州大捷后,魏嗣王殿下为阿郎报功,得以晋升原州长史,若是留于长安,说不定……”
李乾佑脸色有些萧瑟,的确如此,虽然他一直都算不上齐王李元吉的嫡系,但如果自己还是长安令的话,很有可能被卷进去。
即使没有被卷进去……也非常有可能以齐王党羽的身份被斩杀或流放。
这个道理李善心里自然明镜儿似的,只笑着说:“若非叔父,小侄何以有今日,还请叔母勿以此称呼。”
李客师点点头,“私下称怀仁便是。”
李乾佑突然苦笑几声,“有筹谋之能,有决断之能,有盖压长安的文才,有聚拢人心的手段,如此兼资文武,如锥处囊中,何能不现?”
这意思明显是在说,即使没有自己当年误打误撞将李善带入军中,李善也能够名声鹊起。
李客师与李善对视了眼,他们俩是心里有数的,当时的李善是最脆弱的时刻,若不是因为李乾佑,李善很难在短时间内迅速展现自己的能力,那在面对裴世矩的时候,就毫无还手之力了。
李善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当年初至长安,小侄无名无望,一介乡野小民,德谋兄与昭德折节下交,才有幸……”
“倒是听十二郎提及。”李客师笑着说:“不过初次相见,似乎十二郎还举刀相向?”
“不错,不错。”李善噗嗤一笑,当时李昭德就快举刀砍过来了。
李乾佑笑了笑,转头看了眼儿子,“某准备回乡,大郎准备明岁科考。”
所谓的十二郎与大郎都是指李昭德,只是前者是丹阳房的排名,后者是李乾佑家中的排名。
“还是明经科。”李昭德嘿然道:“有《春江花月夜》珠玉在前,数年间少有人敢赴进士科。”
李善脸一点都不红,只是皱眉道:“叔父与昭德是回……”
“三原。”李昭德有些意外于好友的疑问,虽然是陇西李氏,但他们这一房迁居三原县已经很多年了,除非是重要的祭祖,否则很少回祖籍陇西成纪的。
李善沉吟不语,李客师似乎想到了什么,看了眼妻子与弟妹,“去书房吧。”
崔氏命茶童奉茶后与长孙氏去了后院,她出嫁后与李乾佑一直居住在长安,只是偶尔回三原,如果要迁居回乡,还有很多要安排的事。
进了书房,李乾佑急匆匆的问道:“回三原可有不妥之处?”
李善有些意外,李乾佑年过四旬,出仕近十载,却还没有明年才加冠的李昭德沉稳。
“三原县在京兆内。”李善简单的回答道:“邻县便是云阳县。”
李客师还没来得及解释,李昭德幽幽道:“云阳罗氏。”
显然,去年李善长时间驻军百泉县,也在百泉的李昭德并不完全只是玩耍,在父亲被罢官之后,李昭德迅速褪去了稚嫩,开始展现自己的能力。
“云阳罗氏……燕郡王罗艺?”李乾佑狐疑的看着李善,“罗艺被驱逐出京,如今是陇右道河州总管。”
李昭德也盯着李善,“仁智宫事变之后,秦王殿下入主东宫已然确凿,但突厥分裂,或会大举南侵?”
李善饶有兴致的点点头,“今日与秦王殿下决议,抽调侯君集、冯立、史大奈、段志玄、侯洪涛等将补入灵州军,尉迟恭明日启程往延州道,另调韩国公庞玉入代地。”
李昭德脸色微冷,“若是东宫不肯束手就擒,只能乘突厥来袭之际……而冯立、薛万彻均未回京,李高迁被罢职,只能是燕郡王罗艺。”
李客师啧啧道:“十二郎越六郎多矣。”
所谓的六郎,指的是在丹阳房这一辈排行第六的李楷。
李善没吭声,但其实心里是赞同的,平心而论,自己虽然与李楷关系更好,但李楷无论是治政还是领军都相对比较普通,也缺少对局势的分析判断能力,当初接任代县令之后,李楷只是萧规曹随,崞县一战时候,也是以李义琰为主。
而李昭德虽然年少,但能通过李善说的“云阳县”迅速联想到罗艺,也联想到了突厥来袭,联想到东宫可能的异动。
李世民那边已经有情报传来了,罗艺早在几年前被驱逐出京的时候就在云阳县留下人手,去年回京后又补充了一部分,粗略计算,至少有五六百人。
不同于长林军,虽然只有五六百人,但却是常年面对胡人侵袭的精锐。
李客师也能想得到这些,但不同的是他是知道答案的人,他是通过裴世矩至今还没有致仕来判断东宫没有选择束手就擒……从资质上来说,李昭德比李客师父子都要强。
至于李乾佑……他还在大为诧异,“罗艺能作甚?”
“他都被驱逐出京了。”
李昭德沉默了会儿,低声道:“天节军。”
“罗艺坐拥幽州多年,麾下天节军颇为骁勇,如今一部驻守幽州,一部驻守河州。”李昭德低声解释道:“与薛万彻、冯立不同,天节军乃是罗艺的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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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乾佑终于听懂了,“罗艺有可能暗中在云阳县布置兵力?”
云阳县距离长安城只有三十里,如果是快马奔袭,需要的时间会非常短暂。
“即使长安大乱,四弟也应无虞,东宫不会放纵。”李客师解释道:“但如果是在三原……一旦生变,只怕横遭不测。”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一旦东宫败北,罗艺布置在云阳县的精锐很可能会劫掠县城后逃窜……云阳县毕竟是罗艺的乡梓,而三原县正好在云阳县的北方不远处。
李乾佑叹息了声,看向李善,“那昭德就拜托怀仁了。”
“何须叔父多言?”李善笑道:“昭德不比他人。”
李昭德毕竟年轻,还没听出什么,但李乾佑、李客师都心里有数,李善功勋卓着,两度救驾,但爵位是不可能晋升了,而且短时间内也不会在职位上有所突破,而身边亲卫中已经有了苏定方、张仲坚这样的名将,还有王君昊、刘黑儿、侯洪涛,已然俨然为一方势力。
以李善一贯谨慎的性情,除了张仲坚之外,其他人短时间内很难再有所分润……反而是与李善关系比较好的几个友人,比如李楷、李昭德、王仁表能有所分润。
“不过叔父留在长安,他日理应能起复。”李善笑着说:“秦王殿下有量,当不会置之不理。”
其实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关键不在于李世民有没有量,而是李乾佑有个叫李药师的哥哥,还有个叫李客师的哥哥……历史上的玄武门之变,李客师也是随李世民起兵的主要将领。
李乾佑此时倒是洒脱,摇头道:“兄弟五人,长兄早亡,二兄为天下名将,三兄如今为秦王心腹大将,五弟守家,某资质平庸,文武均无杰出之才,等诸事平定,当归乡悠游泉下。”
呃,其实李乾佑对仕途还是挺上心的……李善略有些诧异,当年他施计让李乾佑抢了李德武的长安令,主要就是李乾佑在这方面有强烈的进取心。
但随后李善就知道为什么李乾佑如此消沉了。
“一市尚不足,东西两市,均血流成河。”李乾佑低低呢喃。
唐代承袭《周礼》“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即在市中执行死刑,所以一般来说是在东市或者西市,但此次杨文干谋逆案牵扯的人太多太广了,一个市都不够用,东西两市同时启用。
最惨的除了杨文干族诛之外,就是齐王府了,不仅是上下属官,不仅是侍卫、属官,就是六卫中的大小将校,全都是斩首,严重一点的是全家处死,轻一点的是家人流放岭南。
至于女眷,除了齐王妃之外,其他的女眷全都没入宫中……也不知道李世民会不会上下其手。
整个齐王府,唯一能安然无恙的属官就是李乾佑了,这如何不让他心惊胆战呢。
李昭德也叹道:“今日晨间,在永宁坊看见有尸首抬出。”
“这些日子抬出的尸首……数不胜数。”李客师也语气沉重,“流放岭南,能有几人能安然而返。”
很多被牵连流放岭南的人干脆选择了自尽,这是李善没想到的,其实经过晋、宋、梁、陈几朝,岭南真的不算是蛮荒之地了……当然了,因为水土不服而死的几率还是不小的。
李乾佑已经绝了再度出仕的想法,反而轻松了起来,能幸运的逃得一命,已经是侥天之幸了,反而问起了仁智宫事变的细节。
亲身参与的李客师详细的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摇头道:“封德彝为何暗中依附齐王,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李昭德眼神闪烁,“或许是有把柄落在了齐王手中?”
李客师看向奉命详查此案的李善,后者点头又摇头,“应该是,但具体何事不太清楚。”
给李世民戴绿帽子……这种事要是泄露出去,那就操蛋了。
李昭德看了李善几眼,没忍住问道:“怀仁兄似乎与秦王颇为亲近?”
“陛下暗示。”李善给出了个完美无瑕的借口,心想李昭德与张文瓘、王仁表一样起了疑心啊。
王仁表是早就有所猜测,毕竟他是知道李善身世的,张文瓘也早有怀疑,因为当年就是他急奔长安为李善联络李世民的,但李昭德起了疑心,却是因为他的直觉。
李善心想,陇西李氏丹阳房,李靖之后,这一代当以李昭德为首……事实上,李昭德的的确确在贞观年间出仕,高宗年间出任宰辅。
又聊了一阵后,与长孙氏约了明日去探望崔十一娘,李善才告辞离开,一同离开的还有李客师。
“怀仁,裴弘大……”
“已有定计。”李善睁着眼睛说瞎话,对于裴世矩会出什么招,他现在一无所知。
“那就好。”李客师松了口气,笑着说:“比起昭德,德谋颇为逊色。”
“德谋兄稳重,昭德敏锐,各有所长。”李善随口道:“德谋兄先出任代县令,后转百泉令,已有数年之久,等尘埃落定后,可回京入三省六部历练。”
李客师的长子、次子都不成器,幼子是庶出,所以将希望都寄托在李楷身上,听了这话喜形于色,“还要怀仁襄助。”
“伯父,通家之好,无需客气。”李善想了想,“最好是中书舍人,虽品级不高,但却是近臣。”
没听见李客师的回复,李善略为诧异,转头顺着李客师的视线看去,却看到了脸色颇为阴沉的李德武正迎面而来。
李善脚步微滞,脸上露出个温和的笑容,眼中却满是冰寒……前身遭到抛弃,李善虽然愤慨但却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后世干出这种事的男人多了,但将自己送入河北战场,却是李善难以容忍的。
看见儿子投来的冰冷视线,以及李客师的鄙夷神情,李德武勉强露出个苦笑,然后加快了脚步。
“听说他在裴府也颇为狼狈?”
“几近被驱逐。”李善哼了声,“当年小侄曾在母亲面前发誓,必要其马前泼水!”
这是朱氏和李善共同的想法,所谓的马前泼水,那就是破镜再难圆。
李德武也不指望再来一次破镜重圆,但却必须要考虑一点……我不想死,虽然我现在很狼狈,但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