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来说,尉迟恭在天策府的地位很特殊,这种特殊不是因为他是降将的身份,类似身份的在李世民麾下数不胜数,也不是因为他曾经三番两次在阵中护佑李世民,类似的事也不是他独一份。
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尉迟恭曾经在夏县斩杀永安王李孝基。
李孝基不是唯一战死的大唐郡王,但却是大唐第一位战死的郡王,最为关键的是,李孝基是李渊的堂弟,两人自小交好,在李唐宗室中名望颇高。
李孝基死后,李渊废朝三日,痛哭流涕,所以这直接导致了李唐宗室对尉迟恭的排斥,类似的情况天下独此一份。
事实在历史上,尉迟恭后来与李道宗、李孝恭、李神通都发生过激烈的冲突,甚至李道宗的一只眼睛都被尉迟恭打瞎了。
而就在一天前,尉迟恭参与平叛又亲手砍下了废太子李建成的头颅,所以现在大家都公认,这位狠人是太子麾下第一大将,秦琼都要让他一头。
所以,在看见尉迟恭向端坐上首的李善行礼的时候,秦琼、苏勖、窦师纶都诧异,这位除了在太子殿下面前,向来是个没规矩的……就连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都拿他没什么办法。
“想必没能得手。”李善叹了口气。
“倒是个能钻的!”尉迟恭一脸的晦气,“正好范十一查探前路回程,汫阳县西北十余里处,夹击之下,突厥再溃,但都布可汗不知摸黑逃去哪儿了。”
顿了顿,尉迟恭懊恼的说:“当日回京,就应该将张宝相带上!”
窦轨、温彦博都连连点头。
张宝相现在是出了名的福将,李善三破突厥,窦轨覆灭梁国,都是张宝相咬住了颉利可汗、梁师都。
就连去年泾州一战,突厥溃败,张宝相留后是最后一批北上的,就这样也能一头撞上突利可汗……这些往事在军中流传颇广,尉迟恭前段日子出任延州道行军副总管,自然是知道的。
尉迟恭懊恼的同时,对面的马周看似神色平静,甚至有些不太自然,但心中却颇为雀跃。
雁门大捷、三破突厥、三次救驾,再加上泾州、原州、灵州三场大捷,自己错过了多少……马周常常在夜里咬牙切齿的抓狂。
但熬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今天,等到了自己可以大展身手的今天。
呃,就是坐在自己下面不远处的常何投来的视线让马周略有些不自在。
马周心想,要不要找个机会透点口风给常何……不是我非要来做间,是李怀仁那厮扣住我母亲,不得已而为之啊。
马周抬起头,正与投来温和眼神的李善撞了个正着……后者要知道马周在想什么,肯定会吐他一脸口水,明明是你自己将老娘送去日月潭的!
李善的视线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这其中大部分都是自己的亲信或旧部,苏勖、尉迟恭也算是有交集的,李孟尝虽然来往时日不长,但毕竟算是连襟,秦琼虽然话不多,但天台山上是李善出手才救下他性命的。
算起来,也就窦师纶比较陌生,不过此人虽然是豳州刺史,但并无军之能,李善也不放在心上。
略一沉吟,李善开口道:“首明敌情,刘仁轨你亲渡黄河查探,大致述之。”
“是。”坐在最后面的刘仁轨起身道:“十月初六、初七,都布可汗留四万左右兵力对峙鸣沙大营,自率三万余骑兵渡过黄河,广陵郡公遣派末将渡河查探。”
“十月初七夜间,臣返回鸣沙大营,薛延陀大举南下,与突厥联兵约莫八万兵力,当日即攻陷凉州。”
“当夜,受广陵郡公遣派,鸣沙大营从东、北方向出兵,末将率数十亲卫,携马疾驰至原州,再随百泉令一路南下抵达长安。”
“八万左右……”窦轨喃喃道:“十月初七至十月初八攻陷凉州……”
“但今日黄昏时分,都布可汗率数千轻骑长驱直入,直抵京兆边。”尉迟恭啧啧道:“陇西道只怕已经……”
温彦博忍不住道:“淮安王手握三万余大军……”
“咳咳,咳咳。”李善咳嗽几声打断,解释道:“若陇右道唐军主力尚存,即使胡骑绕过金城……阿史那·社尔也绝不敢轻兵冒进。”
顿了顿,李善笑道:“初战挫敌锐气,定方兄、敬德兄与叔宝兄,均有首功。”
“只可惜没能擒住都布可汗。”尉迟恭嘿然道:“也不知道这位可汗为何如此冒进……”
“那是冲着怀仁来的!”窦轨断然道:“兵临城下,索要怀仁……”
“他阿史那一族,何人不想要某大好头颅?”李善放声大笑道:“颉利可汗父子无此能,突利可汗、都布可汗先后败北,且看看此次社尔兄不惜笼络铁勒,能不能取某头颅!”
刘仁轨眼中闪烁着精芒,他清晰的记得泾州一战,这位名扬天下的名将是如何巧妙而犀利的设谋,是如何在关键时刻擂鼓冲锋。
温彦博叹息道:“竟然一日都没能撑住吗?”
“不对,半日都没撑住。”尉迟恭嗤笑道:“从兰州金城关至岐州,即使河州、秦州空虚,陇州兵力已经南撤,但以突厥骑兵的速度,也需要半日路程。”
“陇右道不必再管了。”李善与淮安王李神通也没什么交情,看向李楷,“德谋兄与刘仁轨一并南下,两位尽述灵州、原州、宁州各地。”
李楷与刘仁轨对视了眼,后者先开口道:“鸣沙大营无虞,留守的突厥兵力大约在四万上下,不过因为驻兵灵州日久,粮草只怕不济,斥候回报,突厥分兵往盐州、会州方向。”
顿了顿,刘仁轨补充道:“临行前,广陵郡公提及,鸣沙大营可能会出兵破敌,也有可能会渡黄河,攻薛延陀后路。”
李善点点头,从性格上分析,张仲坚其人,心志坚毅,行事风格有点像自己,虽迭出奇谋,也敢行险,但却是谨慎为先。
张仲坚不会想不到薛延陀、突厥联兵攻打陇右道的后续发展,他也知道河东战局的急转直下,不会毫无动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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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轨突然插嘴问道:“稽胡可稳?”
“突厥猛攻安乐州,稽胡头领刘女匿成不得已而降。”刘仁轨应道:“但鸣沙大营内数千稽胡骑兵,其心愈坚。”
刘黑儿起身道:“月余前,与叔父、二弟有信来往,叔父为族计,但二弟刘宝决不叛唐。”
李善点点头,“战后若要论罪,罪在刘女匿成一人,不涉其族。”
刘黑儿拜倒在地,“谢过阿郎。”
“是太子殿下向陛下所请,得陛下首肯。”李善摆摆手,“德谋兄?”
李楷开口道:“原州无虞,知晓薛延陀大举南下后,南阳郡公虽仍留驻萧关,但已经调兵遣将,从固原抽调兵力南下,当会在百泉县南以及泾源县西南侧。”
窦轨点头道:“百泉县南下入泾州,泾源县南下就是陇州华亭了。”
李善心里咯噔了下,也不知道华亭令张文禧现在如何,回头得问问李孟尝。
“原州兵力约莫在六千上下,分散在各个关隘,主力停驻在萧关与固原。”李楷继续道:“其中骑兵在两千左右,不过已经抽调五百骑兵南下百泉。”
“若要征调折冲府的府兵,应该能再召集三千左右府兵,在下临行时,南阳郡公已然决意……”
说到这儿,李楷突然住了嘴。
李善笑着说:“德谋兄放心,敬德兄午时后北上,已经遣派使者携带鱼符往泾州、宁州、原州各处。”
按制来说,抽调折冲府的府兵,是归属十二卫统领,但必须得到兵部鱼符,经过当地刺史、总管与折冲府的骠骑将军勘合之后才能发兵。
“武安兄堪称名将,心有成算。”李善缓缓道:“但原州……”
说到这儿,窦轨、尉迟恭、秦琼都在摇头,想寄希望于原州在后方有所行动来减轻京兆的压力,可能性不大。
百泉县那边倒是有些骑兵,但在泾州呢,距离相对比较远,起不到太多的作用。
而泾源县倒是近了,南下就是陇州,但这一块区域是原州西南,是六盘山脉最为崎岖难行的区域,不说其他的,肯定绝大部分都是步兵,很难起到骚扰胡骑后方的效果。
如果贸然出兵,说不定还会被胡骑围住……不过原州兵力倒是充足,不用怕突厥、薛延陀北上攻破原州,与灵州的兵力汇集。
窦轨看向李楷,“那泾州、宁州如何?”
“南下途中,在安定县见过阳城县公。”李楷应道:“得知薛延陀南下后,阳城县公汇集兵力……”
尉迟恭补充道:“信使携鱼符、诏书,韦云起召府兵,东向往宁州。”
“宁州……”李善喃喃道:“韦云起手中能有多少兵力?”
窦轨毕竟身居宰辅,知道的信息要比其他人多,在心里计算了下,“泾州、宁州两地之前就已经征召府兵成军,按折冲府计算,兵力应该在万余左右。”
“不对。”温彦博摇头道:“不提襄邑王,但后来管国公任瑰兵败,其中多有泾州府兵,再后怀仁出任灵州道行军总管,泾州一战也抽调了泾州、宁州府兵,至今还有部分在灵州军。”
李善脸色有些阴郁,补充道:“而且泾州刺史钱九陇已然率部分府兵去了河东,两地兵力暂由宁州刺史韦云起节制,他麾下兵力不会太多,当能守御宁州不败,但想出兵……”
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换句话说,也就陇州、岐州、豳州的兵力回援京兆,北侧以及西北侧两三个方向的唐军,都很难回援,顶多是在后方制造一些小动作来减轻京兆的压力。
温彦博正要提坊州、丹州、同州、华洲几地的府兵,却见李善昂然道:“突厥、薛延陀联兵应于明日午后或后日抵达京兆,今日首战,溃数千突厥,此战亦当勇烈,必破阵取胜!”
窦轨、温彦博对视了眼,前者苦笑道:“怀仁,如今兵力不足,当不可浪战。”
温彦博也劝道:“当年下博一战,你力劝淮阳王不可贸然出兵,当知利害。”
“但京兆兵力不足,坊州、华洲、同州征召府兵成军不会那么快,而且一旦入京兆,首要是庇护长安……”马周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了,幽幽道:“对阵突厥、薛延陀的唐军主力,只能指望河东、延州援兵赶至。”
“按照路程计算,今日是十月初九夜,信使换马不换人,明日延州、河东才会发兵。”
“延州骑兵沿秦直道迅速南下,约莫十月初十夜间至十月十一日才能抵达。”马周继续道:“河东援兵需要渡过黄河,应该在十月十三日至十月十五日之间才能赶至。”
李善露出一丝笑容,“久不见宾王兄,今夜可尽述之。”
温彦博、窦轨的眼神都有些诧异,他们并不太清楚这个中年文士与李善之间的关系,而李楷无奈的看了眼正垂着头的常何。
李楷可知道太多太多的内情了,马周就是李善塞到常何身边的,一个区区北衙禁军的长史,实在不太惹眼,但李楷也知道,秦王是知晓这颗棋子的。
李楷更知道,李善之所以能将马周带到军中,首先是将常何给带来了……没办法啊,这颗棋子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
常何毕竟是李世民的旧部,关键时刻不愿附逆……这是合情合理的。
但常何被身边亲信逼迫打开玄武门,不管这颗棋子是李世民的人还是李善的人……这都会在李渊心里扎一根刺。
“延州南下的骑兵不会太多,李药师麾下骑兵近万,这还是因为数月前从灵州调拨了一批战马,不过吴国公携带三千骑兵回京,如今也只剩下七八千……”
马周的话还没说完,尉迟恭打断道:“回京前日,代国公遣泌水县公张宝相携四千骑兵北上……而且延州道骑兵大半都在夏州。”
李善嘴角抽了抽,他也想起这件事了,马周继续道:“那回援京兆的骑兵不会超过五千骑,而突厥、薛延陀的联兵多达七八万骑兵。”
听到这儿,大部分人都听懂了,窦轨阴着脸点头,“所以,至少要撑到十月十四日,甚至十月十五日,等河东援兵或延州道的步兵赶至,才有把握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