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漫天风雪,而长安今年倒是未见大雪,只每隔几日,洋洋洒洒飘落雪花,间或妆点这座天下最宏伟的都城。
乌黑的屋檐上堆积着不多的白雪,对比极为鲜明,下方是权贵家族常用的乌头门。
门内门外, 两人久久对视,相顾无言,周围众多奴仆,闭气凝息,尽皆躬身,不敢抬头。
已经破罐子破摔的李德武站在门内,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意。
门外, 裴世矩面无表情,袖中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几个月来,李德武的日子过的非常悲惨……妻子早就已经不肯见他了,甚至不许他入内院。
裴世矩几乎将其踩在脚底,随意喝骂……在外面憋着,回了家的老人也忍不住那口气,一个心情不好,李德武就得跪上几个时辰。
而府内的下人奴仆,虽然不知内情,但也落井下石……原本李德武就因居住裴府被视为赘婿。
这样的遭遇,让李德武性情扭曲,扭曲到在得知马邑战报后, 毫不犹豫的回到裴宅,并在门内用如此挑衅的眼神直视回府的裴世矩。
意思很明显。
是,我厚颜无耻, 我品行卑下,我手段拙劣。
但你裴弘大又好得到哪儿去呢?
裴世矩缓慢的迈进门, 缓慢的从李德武身边踱过, 小朵的雪花从天而降, 落在老人花白的鬓发上, 让人分不清哪儿是雪花哪儿是白发。
虽然知道一切起源于自己,甚至隐隐知道这应该就是被自己抛弃的儿子所期盼看到的一幕……狗咬狗,但李德武还是心有快意,反正儿子都生了,我倒要看看你们河东闻喜裴氏能把我怎么样!
几个月过去了,李德武也看清楚了裴世矩的企图……解决掉李善,将事情压下来, 最后再来处置自己。
可惜啊,可惜啊, 你裴世矩居然解决不掉一个黄口小儿!
李德武冷笑着大步向内院走去, 用力推开拦着自己的仆妇,一直走到院内屋檐下的裴淑英不远处。
裴淑英双目茫然的盯着空中的雪花, 听见脚步声侧头一看, 眼中满是厌恶,破镜重圆的恩爱夫妻, 本是传于后世的佳话,如今虽未劳燕分飞, 但也早恩断义绝。
“谁让你进来的!”
“马邑战报,不想听吗?”李德武嘿嘿笑道:“中书舍人崔信、馆陶县公李善往马邑招抚苑君璋, 突厥南下相阻。”
裴淑英侧头,身边的几个侍女悄然退下。
李德武冷笑道:“李善回返雁门关途中返身一击,雪夜袭营,杀尽突厥,斩处罗可汗幼子郁射设,逼迫苑君璋受招抚,全军投唐。”
裴淑英本就轻微的呼吸声瞬间停滞,片刻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复杂难言……她对曾经有一面之缘的李善没什么恶感,但却不得不敌对相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有着失望,也有着庆幸。
“岳父大人历经四朝,名重天下,最擅识人。”李德武用诡异的语调,阴阳怪气道:“真是好手段,李善得其襄助,名声扶摇直上,遍传天下。”
“这番手段倒的确比为夫了得!”
已经知晓所有内情的裴淑英自然听得懂,李善如今的名声、地位甚至爵位,几乎每一次背后都有着李德武、裴世矩的推动……只不过他们想把人往下拽,结果李善偏偏能往上爬,而且越爬越高。
虽然山东战事擒杀刘黑闼是大功,但李善毕竟当时没有出仕,也没有亲身上阵,若不是救回了平阳公主,那个馆陶县公还未必能得手。
但这次不同,李善亲往马邑,亲自上阵,据说还是他生擒郁射设,以毕全功……论起战功,比去年山东战事要强的多。
“雪夜袭营,逼降苑君璋,犹如虎穴得子,尚能全身而退,此等功勋,可比后汉班定远。”裴淑英一甩衣袖,冷然道:“可惜李怀仁没有一位如班叔皮的父亲!”
李德武那张脸扭曲的都没法看了,面目狰狞,往前走了几步。
“滚出去!”
僵持了片刻后,李德武在裴淑英清冷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班彪是《汉书》的第一位编纂者,其子班固,其女班昭陆续查漏补缺,父子女三人均以文才扬名,班彪幼子班超投笔从戎,父亲勉励,儿子终究成就了名扬千古的班定远。
这可以解释为裴淑英在嘲讽李德武无识人之明,也可以解释为李善这种如班定远一般的人物怎么会有你这种父亲。
当然了,也可以解释为,你李德武本有着一条坦途,却非要脱掉鞋子,走在遍布倒刺的小路上。
久久站在屋檐下,裴淑英目光茫然,一旁的侍女低声道:“小郎君醒了。”
裴淑英嗯了声却没什么其他的反应,曾经爱若珍宝的儿子,如今一看见就不由得心生怒气。
不知道李德武后悔了没有,但裴淑英心中却有着悔意,她后悔之前没有劝阻父亲,虽然那位青年必定深恨河东裴氏,但主要责任却在李德武。
但父亲几度出手,李善必定会将复仇的目标对准裴氏……裴淑英甚至恨自己为何那些年不随便选一人嫁了,也不至于让父亲如今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小雪不停,依旧飘扬,但天色渐渐黑了,似乎过了很久,有亮光在不远处出现,渐行渐近。
“父亲。”
裴世矩长叹一声,将灯笼挂在一旁,“陷入死地,犹能死中求活,更能……”
裴淑英也轻轻叹息一声,“若是之前父亲未出手,李怀仁未必……”
“绝不可能。”裴世矩目光一片冰寒,“其人名善,但观其马邑手段,与郁射设谈笑风生,兄弟相称,却早下杀心。”
“此人看似与人为善,实则睚眦必报。”
“如此心机城府,如此狠辣手段,他日为父一去,你和大郎……”裴世矩嘿了声,“为父都未必有寿终正寝之日。”
裴淑英不由落泪,声音哽咽,“都是女儿之过。”
“时也命也。”裴世矩苦笑道:“仇怨已然太深,绝无回旋余地。”
“此子虽然尚未加冠,但分量已然不轻,陛下、平阳公主,就连太子、秦王都有意笼络,更广结人脉,多与世家门阀子弟为友。”
看大串的泪珠从女儿脸颊上流下,裴世矩摇头劝道:“无需自责,自李德武入门之日始,再无回头之日。”
裴世矩曾经考虑过,其实如果早一些,或许还有可能……只要女儿没为李德武生下子女。
但随即就想到,如果早一些,李善还没有如今的地位和分量,自己又怎么可能放弃李德武呢?
而李德武显然在入门之后就考虑到了这些,才会那么迫不及待,那么快就生下一个儿子。
对着那位几度在绝境中奋起的青年,裴世矩也有着一股无力感,为遮掩家丑,他不可能将河东裴氏都拖进来,但几度出手,对方却总能破局。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