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大街。
三省宰辅陆陆续续走出宫门,现在还没到放衙的时候,或左转入中书省、尚书省,或右转入门下省。
一直在等待的中书侍郎宇文士及迎了上去,笑着和中书令杨恭仁、封伦打了个招呼,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杨恭仁脸色平静,封伦摇摇头颇有惋惜的神色,宇文士及叹道:“清河郡公唯此一子……”
叹息片刻,宇文士及的视线落在不远处,那是最后一个迈出宫门的宰辅,门下省侍中裴世矩。
前隋时期,裴世矩为选曹七贵之一,名望甚隆,而宇文士及那时候不过小辈,但后者此时投去的视线绝无恭意。
裴世矩很清楚,能完全确定知晓内情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李善的未来泰山崔信,一个是平阳公主,还有一个就是宇文士及。
前两者和李善关系颇深,而宇文士及……裴世矩还是在女婿李德武略为讥讽的言语中才想起,这厮一样是抛妻弃子。
虽然不知道宇文士及为什么那般关照李善,裴世矩也没学过心理学啊,但他能隐隐察觉得到,这厮是想看笑话。
不过这一次,裴世矩一丁点儿都不心虚,这次他真的是什么都没做!
或者换个说法也行,还没来得及做。
正如凌敬等人揣测,王仁佑在平康坊闹了那一处,李善被困于顾集镇的消息大肆流传,裴世矩的确动过心思,将消息送到塞外去。
只是裴世矩还没找到什么好办法,毕竟现在还在大战期间呢,然后……然后阿史那·社尔就率五千骑兵借道楼烦关杀入了河东,陆续攻入太原府、猩州、代州等地。
再加上牛斌、郭子恒等人叛变……李善出塞,突厥突至,在代州官场上并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今日在两仪殿内,面对平阳公主的眼神,此时面对宇文士及,裴世矩一点都不慌……如果说之前都是我或者李德武做了手脚,但这次,是他李怀仁自己作死好吧?!
要不是他筹建顾集镇,要不是他招抚苑君章,要不是他生擒欲谷设……能闹成这个田地吗?
看着裴世矩迈入门下省,宇文士及阴着脸回了中书省,上下都是静悄悄的,来往吏员文员走路都轻手轻脚,不多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两个人身上。
一个是面无表情看着公文的中书侍郎西河郡公温彦博,很多人都知道,其弟故清河郡公温大有从五原郡返回的独子温邦被困在了顾集镇。
另一个是右手执笔,左手研磨,衣袖微微颤抖的中书舍人崔信。
就在刚才,中书令杨恭仁命崔信拟诏,陛下诏令……李渊下了一个让很多人都无语的命令。
永康县公李靖赴任代州总管,败突厥,固雁门,代地由其一应处之……
这份诏令基本上都是废话,代州总管辖代州、朔州、猩州、蔚州,本来就是军政大权在手,自然是由李靖全权处置。
但能混进中书省的,都是脑子够使的……这份诏令的意思很明显,在保证雁门关无恙的前提下,要不要出塞追击突厥,要不要援马邑、顾集镇,都由代州总管李靖自择。
很王八蛋的诏令,所以崔信在拟诏的时候,袖子都在发抖……这个诏令一下,女婿一只脚差不多迈进鬼门关了。
这个诏令相当程度的体现了李渊的性格,不够刚强明断……想出兵,但又模棱两可,不肯给出确定的诏令。
后世很多人评价李渊不够刚强明断都是以夺嫡之争最终导致玄武门之变为理由……这个判断不能说错,因为在封建时代,皇权传承本就是重中之重。
在场无数人都向崔信投去怜惜的视线……今日战报已经传开,十余万大军围攻顾集镇,邯郸郡王命在旦夕。
短短三年内,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少年郎能走到这一步,让宇文士及难以置信,那个在自己面前温文儒雅,出京数次却锋芒毕露的青年就此落幕了吗?
宇文士及有些暗然神伤,过慧易夭啊。
这时候,崔信已然拟定诏令,杨恭仁面无表情的签押盖印,正要让崔信送去门下省……宇文士及抢在了前面,让另一位中书舍人卢赤松出面,让崔信暂且回府歇息。
宇文士及是知晓内情的,别到时候崔信在门下省忍不住和裴世矩干一架……那就闹大了,虽然大家伙儿都不信裴世矩没出手。
崔信脸色一丝表情都没有,径直收拾了下出了皇城,刚到家门口,还没下马车,门房就在外面禀报,张家三郎君早就到了。
张文瓘混迹长安也有一年多了,他的交际圈和李善重叠的部分很大,与弘农杨氏的中书令杨恭仁之子杨思谊来往颇多,时常探问北地军情战报。
“姑父。”
崔信冲里面努了努下巴,张文瓘摇摇头,犹豫了下低声道:“消息传开,姑姑已然知晓。”
崔信脚步一顿,来回踱了几步,脸上满是惆怅……自去岁《爱莲说》一文问世之后,女儿和李怀仁就掰扯不开了,再到马邑逼降苑君章,自己和李怀仁都掰扯不开了,不料如今……
张文瓘凑近小心翼翼的说:“姑父……”
“圣人已然下诏,均由李药师主持北地战事。”崔信面无表情。
张文瓘脸色大变,脱口而出道:“据说德谋兄力主出兵,被永康县公杖责……”
崔信脸色也变了变,如果李靖不肯出兵,那顾集镇几无幸理……要不要去拜访下表兄李客师呢?
估计没什么效果,一方面李楷都被杖责了,另一方面李客师的立场是摆在那儿的,天策府属官。
“姑母。”
听见张文瓘的提醒,崔信转头看见神色惊惶的妻子张氏匆匆而来,勉强一笑道:“尚未定论,或有生机。”
张氏的声音略为尖锐,“十余万大军围城……不如让十一娘……”
虽然张氏没说完,但崔信和张文瓘哪里听不懂……现在崔十一娘还在日月潭李宅日夜照看朱氏呢。
顿了顿,张文瓘昂首道:“以公论,邯郸郡王名扬天下,此番悬于塞外,亦立有大功,姑母何能此时弃之?”
“以私论,怀仁兄生死尚未定论,姑母急召表妹回府,难道不怕世人讥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