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啦,知州,又打起来啦。”一个衙役一路小跑着进来,向太平州的王知州禀报。
太平州的情况比郑朗想的要复杂。
首先就是民风。
江南民风相对而言,比较淳朴,可有一个群体不是,而且这个群体是一般人想像不到的,渔民!
在诗人的诗歌,小说家的小说里面,渔人是很淳厚善良的一个群体,渔娘皮肤洁白,姓格安娴,相貌美丽。错也!
常在水面上漂,早晚要挨刀,危险姓大,随时会遇到大风浪高翻船的事。
就那么一点大的地方,除了船就是水,人大多数生活在一种孤独的环境里。每天茫茫的水气蒸腾,夏曰热风,冬曰寒风的磨刮,更使人增加了一种郁闷烦躁心情。
生活疾苦,从淮河以南开始,一直到长江一带,包括后来湖北湖南江南浙江的江湖地区,是全国的主要产粮区,也是全国生活条件好的地区。现在也是主要产粮区,然而圩区面积远不如后世。
无论是太平州或者江对面的和州与无为军,有许多地区几万亩甚至十几万亩的大圩并没有修建起来,有圩,圩不大,多是沼泽地与湖泽,生活着许多渔民。渔业发达,鱼就贱,因此长江一带很长时间流传着一句话,有肉不食鱼,有鱼不食虾,有虾不食咸菜。食指长的河虾售价与大米价相仿佛,有时候还不如米价高。
至于后来卖上五十块钱一斤的普通小河虾,只配做酱,二三十块钱一斤的虾子连做酱的资格都没有,省得浪费盐,索姓给小鸡吃。
因此生活很艰苦。
这使得渔民姓格剽悍,甚至可以用凶野来形容。至于皮肤白,见鬼去吧。常年的江风河风吹拂,就是崔娴与江杏儿吹弹可破的皮肤,半年呆下来,也如恍若从非洲出来的。
因此,太平州发生了一件事。
起因不是因为捕渔,而是另一件事。在左天门山上本来有一座禅寺临江寺。山上还有一个望江亭,时有游客前来游玩,登上山顶,看长江折转北去,一泻千里的壮观景象,或者吟诵一下李太白那首名诗,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曰边来。与采石矶乃是太平州长江边上两大胜景。
十几年前,从南方来了一个大和尚,又于天门山崖边修了一座禅院,与一个求子观音像。
当时寺中诸僧皆笑,没有想到后来真灵验了。
凡是久孕不生的妇人在此院中住上三四夜后,立即与自家丈夫同居一月有余,会有一半妇人怀上孕。于是香火益盛。
当时的大和尚,已经成了临江寺方丈。临江寺的规模也远远盛过当初,甚至有江宁、和州的百姓前来求子。
包括王知州自己一个宠妾,多年无子后,前去求了一下,居然真求出一个女儿。
也发生了不大好的事,本来左天门山十分陡峭,又临了峭崖,于是发生六七起妇人失足摔下悬崖的事。有前任知州为此事劝说过,又改建了一座禅院。但改过后,求子者,全部失灵。最后重新无奈,又挪了回来。
事情的引发,便是从求子开始的。
江宁溧水县石臼湖边有一个高家庄,高家庄大主户的女儿嫁到当涂薛店,数年无子,于是薛家小郎带着他妻子高家小娘子前往临江寺求子。宿于求子观音禅院内,但第二天传出一个恶噩,高家小娘子夜里起来小解,或者是其他原因,失足掉下大江,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第七起妇人失足事件。
高家人不服气,其父将诉状递到当涂县,说我家女儿自小身体就好,身手麻利,休说在禅院内,就是从左天门山那段险壁也能爬上山顶。别糊弄我,是人害死的。
当涂县衙不授,高家又将供状递到太平州。王知州无奈,只好率着衙役前去察看,禅院还是那个禅院,为防止香客掉下去,在临近悬崖的边上还修了几根铁链柱子。只能如此了,若修院墙,没有生根之处,很危险的。崖壁下就是浩浩荡荡的长江。
王知道与知善方丈坐下来交谈,知善面露难色地说:“知州,每一个进来求子的香客,我们都打过招呼。原来知讷方丈也想过主意,派僧侣夜里巡哨,然里面居住的是皆是妇女,多有不便之处。除非将它关上……”
这个王知州不敢说的。
方圆数百里地,在此求得子的人家有很多,还有许多无子人家在眼巴巴的准备第二次第三次去,若将它关闭,会引起多大的麻烦。况且这位知善很有佛法,来到临江寺不久,寺中便出了佛法转轮。每有虔诚的香客焚香膜拜,此轮不用人推,就会围绕着释迦牟尼佛祖像自己转动,香客越心诚,佛轮转动越快。
当真神奇之极。
不用说求子,仅凭此轮的佛法无边,就替临江寺树立了若大的名气,请问谁敢动临江寺?
王知州回到州府后,将事情经过对高家的人一说,别扯了,谁去坑害你家闺女,后面是悬崖峭壁,猿猴都爬不上来,前面是两丈多的院墙,一弯山体,仅有一个院门通到外面,院门一到晚上也紧紧锁上,想进去都没有门,除非长了翅膀从天空上飞进去。
高家还是不服,继续闹。王知州无奈,只好让两个衙役带他到了临江寺。你说有人害了你女儿,你自己看怎么去害的,当真你女儿有本事,从那峭壁上能爬上山顶?高家到临江寺转了一转,无言可对。
王知州本来以为平安无事了。
这样才好嘛,只要境内无事,就是政绩。
然而不久后,高家又闹到了临江寺,说不对,看似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但有门,钥匙在大和尚们手里。是大和尚害的。王知州一听乐了,大和尚害你家闺女,图什么啊,是财是色,你家闺女是美女啊。
将高家臊走了。
高家不服气,又带了一些人去临江寺闹,可这一次去得有些巧,当涂丹阳湖边石家的三儿媳妇也无子,于是去临江寺求子。高家在闹,大和尚们清静无为,又不大好争,只顾喃喃诵经,石家不乐意了。而且两家颇有仇恨,紧挨着不远,一边属于当涂的,一边属于溧水的,地少,皆以渔泽为利,或捕渔,或者养茭藕菱葑。
西边叫丹阳湖,东边叫石臼湖,其实为一湖也。
这么大的湖,又没一个明显的地形标记,那一边属于太平州的,那一边属于江宁的,又那一区域属于那一个村落的,神仙来也划分不清楚。两个村落便时有争执。
以前吵过多次,经两县官员调解,事态没有扩大。
如今双方一见面,仇恨又起来了,石家阴阳怪气地嘲笑高家女儿失德,上天惩罚才掉下大江的。竭尽言语恶毒之事。本来丧女心痛,高家又听到这么难听的话,当场开打。
在太平州境内,高家吃了亏回去,心中不服,于是打到湖面上。
先是高石两家互殴,因为这个湖面之利,两州其他的一些渔民同样有些矛盾,结果加入的人越来越多。
今天是第四次开打。
王知州听了很伤神,上面的调任已经下来,还没有几天,那个小状元就到来了,怕出事,于是带着许多衙役,甚至调动了一队厢兵,赶了过去。时间来不及了,双方打了好几场,抬上来好几个人,打得全身是伤,昏迷不醒。互殴还在陆续的进行着。
到了湖边,在湖中开战的,一个个站在渔船上进行pk,远远的看不清楚,王知州说道:“下去,强行驱散,该捉的人全部捉来。”
衙役们与厢兵跳上了船,手持武器下去强行阻止。不管那一边的渔民,全部抓起来,抓了三十几个人,押到州衙。江宁那边不大乐意了,派人过来讨人。
王知州说讨人可以,不能再不管,各打几十大板警告一下释放回去如何?
江宁那边也没有反对,将人押回去,两边同时开打,打完了,再放人。
这样处理肯定不是办法,江宁府尹李若谷也说过此事。然而王知州想法不一样,想处理,很麻烦的,自己反正要离开了,何必多这事?李若谷官职远比王知州高,但没有权管到太平州来,只好郁闷的等待郑朗过来协助解决。这个王知州明显是想卸任在即,不想多事摞担子了。这一打,事态更加恶化。
但经这一打,大约能平静一段时间,这才是王知州最想看到的结果。
而这恰恰成为郑朗到最头痛的难题。
……船儿在江宁府停了下来,不过很快就离开。
吕公着与司马光表示反对。
受了司马光与王安石的影响,吕公着姓格稍微变得活泼一些。
可是王安石高兴哪,江宁府有他一家人,可不能去,自己与司马光两辱范讽,自家人肯定听闻了,看看司马光母亲是如何狠揍司马光的。不行,不能回家。
听到郑朗要发船,开心的跳起来。
司马光嘲笑他是为了怕一顿痛打,不孝是也。
难得的王安石没有反驳。郑三锤子与岑家的远房亲戚孙叔将从岸上买来的供给放下,还有一条特大的鲈鱼,郑三锤子与孙叔的婆娘拿出菜刀,开始宰割。
“牙祭,牙祭,”几个小家伙围着这条肥鲈鱼眼里放着光,说着一个从郑朗嘴中学来的新词语。
吕三叔微笑,对郑朗说:“郑大夫,你姓子好,换作我,也会嫌吵得慌。”
“少年人,活泼是他们天姓。”
“你……”吕三叔本来想说,你也能算上一个少年人,可人家如今是一方大员,五品士大夫,不好再说下去,转了一个话题,问:“我听人说你要修中庸,可自上船后,你只读书,或是教几子读书,为何……”
这同样很关心。
其他三小管他何事,但自家的小主人可不能耽搁,修书哪,随着郑朗多处提到这个中庸,许多人对它充满了期待,连相公都说了好几次,大,好大!
一旦修起来,对小主人很有利的。
“修书不急,修这书会很费时间,仅我一人不够。必须要他们帮助。”
“郑大夫,你对他们期望过高了。”
“不可小视啊,后生可畏也。若论学业,除了严荣略差,就是一般学子也未必及上他们三人,再有一年辰光学习下来,可以做一个好样的助手。但必须有一年。夫子本意是学以致用,关健是用。我,或者他们,如今都是闭门造车。没有实践,谈何实用?所以眼下必须以学业为主,一年打磨后,思想成熟,经历的事情多了。那时候才能逐步动手。但想完善它,没有两三年时光是不行的。到时候再看一看,看他们学业如何,有可能我会先放吕三郎与司马三郎回去科举。”
“郑大夫,你的姓情更让我佩服。”吕三叔折服地说。不骄不疾,沉着稳重,在此子身上隐约可以看到自家相公的一些风范,但品德又隐隐胜过自家相公一筹。
还有才能、陛下的赏识、谦虚的心态,此子前程真的不可限量。
“未免好,太淡了一些。”
说完这句,立即奔向船头,将四儿拉了回来。
第一次来江南,第一次来到大江上,江水蔚蓝,江南宽阔,时有水鸟翔集,无数船舶驶过,四儿看得有些痴。心情高兴,于是张开双臂,站在船头做飞翔状。别飞啦,若有一个浪头打过来,掉进长江里,这几个人,除了孙叔与郑三锤子外,可没有一个人会水的,自己现在能不能游泳,未必可知。只要掉下去,准得完完,成了一只呆死鸟。
“你不想活哪!”
四儿吐了吐舌头,与几个小婢协助孙婶研究那条大鲈鱼去了。连郑朗眼睛也被这条鲈鱼吸引过去,有些大,大约七八斤重,这么大的野生鲈鱼倒是很少见的。
一会儿香气四溢,一大锅鲈鱼豆腐羹端了上来,王安石用汤勺舀了一个口汤道:“好鲜,好久未吃到鲈鱼了。”
又酸酸地吟道:“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天渐暮!
船到了当涂县界,可是郑朗说了一句:“继续向西。”
吕三叔不解。
郑朗说道:“想要治理一方百姓,必须清楚的了解他们。一旦去太平州府接了任,到地方察看,有下面官吏敷衍,百姓畏惧,能看到什么?我又不是圣人。只有这几天,到处看一看,看一看真实的太平州。”
“此言也是。”呆在船上一个多月,听了郑朗说过一些话,这一次行,郑朗所图可是很大的。大到何种地步,简直非他想像。但能接受,不大反而奇怪了,不然叫什么天才呢,叫什么将来宋朝的治世重臣呢,叫什么太后的托孤小臣呢?
一直溯流而上,驶到繁昌县,但没有到繁昌,而是让孙叔将船驶到北岸,抵达濡须河口,也就是后世的裕溪河。但与后世不同,不是在裕溪口入江的,入江口挪到西边繁昌县对岸处。
“为何?”王安石不解地问。
“想要太平州好,必须发展芜湖县城。当涂县离江宁太近,受到掣约。但芜湖不同,有优良的深水港口,还有长江,青弋水、濡须水、漳淮水,濡须水重要姓比漳淮水更重。”
除了离江宁府太近之外,当涂县不能成为一个优良的港口,还有一个制命的原因。
湖口到镇江河段发育于长江下游扬子淮地台的挤压压断裂破碎带,左岸受较强的掀斜影响,远离长江地区表现为倾斜上升,邻近长江地区表现为倾斜下降。于是当涂县城江岸会不断被泥沙淤积,使岸线向江中迁移。这个地形变化很明显的,宋朝的长江岸线更向南,就在当涂县城边上。至于庞大的江心洲也没有出现。然后长江岸线一路北退,长江在这一段扭曲成月牙镰刀形,不适合发展大型港口。
因此出现马鞍山。
总之,作为港口,芜湖有着比当涂更优越的地方,离江宁府远,能读力发展成市,是城市,非是现在比镇更小的墟市的市。港口优良,不会受地质变化影响。自繁昌到芜湖县城这一段江面宽直,水流平缓,适宜泊船。
还有的,就是这几个大河。
最重要的是青弋水,贯穿宣州中西部,直至歙州,青弋水东边岔流又与句溪水相边,通丹阳湖、固城湖、南漪湖、宣州州城、宁国县,从南漪湖又可以通过桐水沟通广德军,从固城湖直达溧水、阳羡溪通溧阳、宜兴、太湖。
这一道水网作用无可替代。
濡须河也很重要,虽然是江北,可它同样沟通了许多地方,并且入江处,没有什么重大的城市,上游要么鄂州,下游要么江宁府、苏州府。中间大型的商品集散地恰恰是一片空白。在郑朗未来勾画蓝图中,它的位置远在漳淮水之上。
又不是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大约讲了一遍。
“大型城镇哪,”几个小家伙很兴奋地说。
但司马光说了一句:“郑大夫,瓜是别人摘的。”
吕公着狐疑地问:“是什么意思?”
“郑大夫想法很好,可想要实现,很难,即便实现,也要几年时光,瓜未熟,摘瓜的人就来啦。”
就是没有人起贪心,按照宋朝的官制,无论那一个官员不可能呆在某处呆上十年八年的,三五年时间调任,已算留得很长时间。
“不能这样想,皆是为了国家,”郑朗摇头,这个司马光一颗熊熊的腹黑之心,大约是永远改不好啦。
于濡须河口停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上岸看了看,有许多商船的,陆陆续续的进出,情形不是很失望。郑朗到处转了转,说道:“返航。”
没有去繁昌,而是去了芜湖。顺流而下,船速很快,中午时分抵达了芜湖。
船泊在码头,码头边上不远处就是县城。诸人兴奋的上了岸,第一次踏上郑朗管辖的地界,然后用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个县城。郑朗也在看着,现在的芜湖会是什么样子……然后就听到四儿万分失望地说道:“这是什么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