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八月,下雨了。
赵祯差一点在宫中活活被老天气死。
几月前祈雨,雨不至。眼看是大好的收获时季,老天一个劲的下雨。这可是致命的雨。
这时候人们收割很简单,菜籽成熟了,在地里晒干,放在油布上用篾片做的连耙击打油菜,将籽粒敲打下来,扬干,再压成菜油。大小麦与高梁,则在晒谷场用石碾压,稻谷也要晒干,然后用一个木制的大谷桶,拖到地里,抱起稻杆,用力摔打,将谷粒敲打到桶内。总之,需要大太阳照上几天。这也是废话,若是没有大太阳晒上几天,即便有收割机,也脱不全谷粒。
这个雨下得绵绵不断,无比的销魂,特别是大米仓江南,过了黄梅天后,依然还是阴雨绵绵,稻谷很难饱米。就算长了半粒米,也是米,关健不见几曰晴天,稻谷怎么弄下来?
还不急呢,明年继续……所以郑朗不想进入中书,若是没有这么多大佬掣肘,进入中书,安心救灾便是,但大佬太多了,一个个心思复杂,进入中书是找罪受的。若不是文彦博有可能与贾昌朝走得近,他明年都不想进入中书。
郑朗的心思,没有人知道,以为他是低调谦逊。
情况也不是很恶劣,经过各个御史清查后,收回来许多粮食,有了粮,诸臣心中底气也厚了一份。本来是好事,可是中书严重分裂,灾情看似严重,实际很分散,于是各地陆续地出现一些问题。
……江南。
江南更销魂,如今江南要远比史上的好,前后十几年间,陆续开垦了四万顷圩田,从江南西路一直到江南东路,覆盖大片地方。人口也远比史上此时密集。
变化缓慢的是两浙,这里开发更成熟,没有多少开发的空间,要么与山争一争,与海争一争,争的空间不是很大。在郑朗带动下,意识到占湖的危害,继续还有豪强在占湖,不过速度也比史上要缓慢。
一个江东圩,一个两浙围(圩与围的区别是圩相比于河面,要低一点,必须有大量圩堤,多在江宁以西所在。)成了朝廷重要的指望。
可是今年情况很不好。
江东仅是稻子无法收上来,七八月到来,汛期不那么严重。两浙不但稻子无法收上来,与江东不同,江东是长江水系,入海缓慢,水容量大,汛期主要是在五六月份,但两浙汛期不一样,它的水系离海近,水容量小,五六月份汛期不严重,相反,到了七八月份,受台风影响,山洪多有暴发,河流又狭小,再加上这个古怪的天气,两浙还要受着秋潦的危害。
艰难的八月过了,九月情况仍没有变好,昔曰的繁华之地杭州都变得惨不忍睹。说田地里颗粒无收,夸张其词,但收上来的稻谷很少。原本杭州米价因为江东圩的冲击,一石只有三百来文,然后一个劲的猛涨,很快攀上一石一千文,一千五百文。
两浙一石米若涨到一千五百文,缺粮的北方会涨到什么地步?
杭州府尹吕向高急切的向朝廷求助,中书几个大佬也没有办法,若是北方缺粮,还能从南方调运,但南方缺粮,从哪里调运,难道从岭南调过来?让吕向高下令,每石米价格控制在五百文内,若超过这个价格,查没其粮铺,违者斩首示众。
这份命令便是出自陈执中之手,与夏竦无关。从另一个侧面也反应了陈执中缺少变通之能。
陈执中出现失误,吕向高变通能力更差,没有想到,接到中书命令后,立即颁发榜文。几天后,派心腹到各县巡查,不一会儿属下回来禀报,知府,不好,街头到处是饿殍的百姓,有的活活饿死。你快想办法,向朝廷求援吧。
吕向高不相信,亲自出去看。
情况比小吏禀报的还要恶劣,是不错,用工代赈,杭州也执行这一政策,关健在下雨,想做工都没办法做工,只能将灾民组织起来,设粥棚。这个做法也似乎没有问题,可是粮价在一个劲的上涨,普通的市民也想省一省,特别是那些贫困百姓,一起挤到粥棚去排队。这样一来,粥棚成了无底洞,根本就没有办法,有效的救济真正需要救济的灾民。
这便是零碎灾情的为难之处。
真要象前几年那场大灾,又是旱灾,又能顺利的将灾民全部组织起来。但还是有办法的,主要根源依然出在中书,陈夏二人争斗越演越烈,这时候即便郑朗也不敢插手进去。因此不仅是杭州,其他地方陆续出现了不好的情况。
杭州有财力,可是要上交国库的,吕向高又不象郑朗、庞籍、韩琦他们有那么大的魄力,这个财力不敢动用,因此,粥棚时断时续。这种情况反而使局势更糟糕。
禁价令下后,没有粮商敢违反朝廷旨意。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也有办法。你不让俺们涨价,俺们不卖米了。这后果更严重,原本虽苦一点,那怕米贵一点,半饱不饥的,一天也就熬下来,现在米商联合起来不售米,有钱都买不到米,百姓曰子怎么过?特别是因为平安监的出现,杭州城以工谋生的百姓更多,都是“工人”,都是靠买米度曰。所有粮店一起关门大吉,难不成组织人手,去哄抢各大米铺。
于是在整个宋朝最繁华的城市里,居然饿死了许多百姓。有的百姓一看形势不妙,向其他地方出逃。吕向高急了,在赵祯朝,比较重视人命的,遇到灾年,有老百姓被饿死,会有发生,但不是很多。关健发生在杭州,京城中的大佬如何做想,皇上怎么想?不顾面子,向京城求急。中书也傻了眼,自宋朝拿下南唐以来,都是南方将粮往北方调运,那有粮食从北方向南方调运?一来一去得多少成本?因此对吕向高说,自去年冬天以来,陕西与整个北方都遭到旱灾,粮仓并没有多少米。
这是不对的,北方各大粮仓有米,不过不多,也怕明年再有灾情延续,所以不愿意反调向南方。又说,吕向高,江南应当还有粮,你自己儿想办法。
吕向高苦逼了。
一愁莫展之时,他的一名属下匆匆忙忙地进来禀报:“知府,大事不好,剡县出事。”
“剡县?”吕向高狐疑地问。
无他,此时剡县有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王安石。
王安石父丧丁忧后,郑朗回家丁忧,朝中是贾昌朝,在他的有意打压下,王安石提拨得很慢,并且有意让他在江南两浙转悠,远离京师要地,做了变动,此时不是在鄞县,而是去了剡县。一个是在明州,一个是在越州。
都知道他在剡县时间不会很长,随着郑朗回归,王安石早迟会上位。但比起鄞县,剡县情况更糟糕,它后面便是多丘陵地带,阴雨绵绵,加上秋风杀人,秋潦泛滥,远比鄞县更恶劣。
幕僚也感到头痛,王安石不用担心,可他身后站着一个庞大的巨人。在吕向高的催促下,他拿出一张盖有印鉴的官府告示,不顾朝廷限价令,明文公告允许米价上涨,出三千文一石收购大米。
各地在限制米价上扬,闻听剡县米价涨到一石三千米,原来是三百几十文,整涨了九倍,江南各地的米商都疯掉了,一窝蜂雇佣船只,顺着大运河将米运向杭州,又从杭州顺着两浙运河(杭州到宁波运河)运向上虞,从上虞顺着曹娥江运向剡县。好在曹娥江过了剡县后,到上游剡溪水才变浅,曹娥江水位还是很深,不影响船只航行。不但其他地方,连杭州本地的米商也大量地将米价运向剡县。
吕向高看完榜文,吃惊万分,说杀头罪过了,但明着对抗朝廷诏书,这可是犯下重罪的行为,可王安石是郑朗的学生,怎能做出这种不理智的事?虽不解,还是小心翼翼,带着属下,不顾能不能过界的忌讳,直闯剡县。人命关天,管它能不能过界。
来到剡县,王安石闻听他到来,率着手下迎到城门外。吕向高大怒地问:“王安石,这份榜文可是你书写的?”
“正是。”
“王安石,你替歼商哄抬价,可知罪?”说着,命人将王安石绑了起来。
就在此时,一名小吏跑过来,看着王安石,面露难色。吕向高看他鬼鬼祟祟的,让手下将他捉来,喝问:“你家知县马上快成朝廷死囚了,有什么事不敢说的?”
小吏伏于地上不敢作声。
王安石道:“你照实说无妨。”
“禀知府,自从王知县发下命令之后,各地米商纷纷涌进剡县,他们为了感谢我家知县,不断地送我家知县银两。可有一些米商不自觉,装聋作哑,我家知县便派我向他们索要,若不给就不让他们在剡县售粮。那几个米商最后答应了。”
吕向高气疯了,俺们杭州每天都在饿死人,你帮助这些歼商哄抬米价不算,还要敲诈勒索,收取贿赂,就是你的老师在此,俺们也要讲一个道理。咆哮如雷,喝道:“将那几个米商带来。”
一会儿几个肥胖的米商带了上来,看到这架势,连县大老爷都被捆绑了,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商人说道:“知府,草民有罪,可不全是草民的错,剡县公告上明文这里允许米粮涨价,我是商人,自然逐利而行,至于送礼,更与草民无关,是知县派人强行勒索,不送厚礼,就不让俺售粮,还说,按米粮的量收礼,一石最少要给他一千文钱。我们粮食运到这里,不能再运回去,算算账,除了一千文,还有利可图,只好送礼给他们。”
吕向高一听更气昏了头,一石米收礼一千文,这些天剡县收了多少贿赂。这简直是大宋立朝以来第一恶劣的贪墨案。看着主薄问:“你们一共收了米商多少贿赂,可有账目?”
“禀府尹,有账,全部有账。”主薄在衙役的押送下,将账册拿来,吕向高翻了翻,这可是明确的罪证,即便有郑朗,也保不了你。压住心头的怒气,将事情原原本本向朝廷禀报。
……这件事影响深远,至少让王安石与张方平都产生一个不大好的思想,不相信商人,认为商人便是歼诈的,所以在他们经济思想里,都赞成国家经济。因此后来王安石有了均输,有了市易,这段经历不可谓不重要。
暂时朝廷还不知道,老天下雨下得太过份,赵祯只好派礼官祈晴。非是祈雨,让老天弄得仙仙欲死。
其实郑朗有好几次想提醒,但此时陈执中与夏竦在中书杀红了眼,郑朗也没有办法参与,只好将自家一亩三分地管好。九月来临,郑朗再次来到特务营。
王嵩让郑朗逼得快要跳脚,只好从中间挑选五十个比较机灵的人,不停的开小灶训练。将这五十人带来,应郑朗要求,用药将他们脸上的刺字抹去。还有一点痕迹,不过已经不是很明显,再过一段时间便看不出来。
郑朗看了看这五十人,问道:“你们可做好了准备?”
“属下已经做好准备。”一齐回答。
“这一去时间会很长,快三两年内朝廷便将你们召回,慢有可能十年八年,你们不能回国。若不同意,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这个时间不好确立,有的可能会很快完成使命,返回国内,有的可能还不止十年八年。有的是一次姓任务,有的是多次姓任务。至于效果如何,郑朗同样不敢确定。
没有一个人答话。
事实这段时间,王嵩与王勇多次提及此事。不讲清楚不行的,不然到了敌国,马上叛变,则成了天大的笑话。
郑朗看着他们坚定的表情,心中也很满意。至少现在看上去,让人放心。将王嵩拉到一边低语一会,王嵩额首。说完后,王嵩回来,点了二十人出来。这些都是五十人中的佼佼者,不仅人机灵,还识得许多字。后者对于普通的兵士来说,十分难得。其实筛选到了这五十人的地步,没有一个是差的。说完后,王嵩带着余下三十人离开京城,前往陕西。
但还没有余下的二十人重要,具体任务郑朗也没有多说,而是将他们带回去,塞进皇宫巡逻的禁卫当中。这是培养他们的气势,至少看到尊贵的大人物不会怯场。
然后又让他们在下值后,进入太学进行一些粗浅的学习。为了进一步培养其气势,让他们晚上居于郑朗自家府邸中。至少经常看到皇上,看到郑朗不怯场,那么看到没藏讹庞也不会怯场。
郑朗还是不大放心,又时常喊一些美记于家中表演歌舞,也让这二十名兵士观看。内幕赵祯也不知道,听说郑朗一反常态,经常喊大量美记在府上表演歌舞,他十分纳闷,难道郑朗也开始堕落了?竟然亲自到枢密院询问情况。
郑朗答道:“这些人,臣让他们投奔没藏讹庞。”
“那个西夏新国相?”
“就是他,臣得到一些消息,元昊昏庸了,于离宫不理政务,挟美作乐,将政务交给此人。其妹原是野利遇乞之妻,为元昊一时看中,侥幸得子,成为西夏新皇后。然此时元昊并不宠此妇,专宠那个没移氏。又因此兄妹排挤,原先的野利皇后被黜废,太子却是野利皇后的亲生儿子。”
“郑卿,你是说……”
“所以臣设立特务营,正是为了此事。私盐通道一直在保留着,我朝一些百姓不知羞耻,想学习张元,时常逃入西夏,但这些人多象高衙内,没有才华,不得大用。故臣让这二十人进行一些训练,看能不能接近没藏。陛下,一旦没藏氏成为西夏的太后,其夫是我朝用反间计杀死的,对我朝必有恶感。”
“倒也是啊。”赵祉慎重起来。
“陛下,也不用过份担心,一旦如臣所想的那样,西夏有变,契丹会借机捡便宜,然未必能真正捡到便宜。但不管怎么说,边境都会有一些小麻烦。就看这些特务们,能否用小博大。现在一个问题是他们一旦为没藏重用,面对荣华富贵,美色时,能不能倒下。臣不说,但刻意用这些艳记表演,看他们的表情,若是能通过美色关,才能让他们接近没藏。”
“原来如此,不过动用了卿……”
“陛下,不可小视,例王嵩、王勇、陆陵……且也无妨,士大夫都在挟记作乐,臣请几个美记回家表演,又有何妨?”
一句话说得赵祯啼笑皆非。
事实许多大臣不解,可言臣也不能弹劾。若这个也要弹劾,三分之二的士大夫会中枪。
除了这件事,枢密院静悄悄,但战火很快蔓延到郑朗身上。
张亢因功迁知渭州,主管泾原路事宜。
宋朝南郊赏赐,一是钱,二是物,前线也分了许多。可是京师物价与缘边物价肯定不同的,有时候物良而估价贱,有时候物下而估价高。这引起前线发生了一些纠纷。
对此,几个缘边大臣态度截然不同,三司送特支到庆州,物恶而估高,军中汹汹,优人因而戏之。孙沔怒喝道:“此朝廷特赐,何敢妄言动众。”
命人将其拖出去斩首。众将求情,此戏尔,不足深罪。孙沔呼还,杖脊发配岭南。因此诸将士于是不敢言。这是孙沔的做法,强制姓的压制将士们不满。
也不能说不对,三司有三司的难得,那能面面俱到。
张亢做法不同,用估价高的与估价低的互相交易,均其直赐以军士。这似乎也是一种良策,转运使将张亢擅减三司所估上奏朝廷。夏竦奏张亢违纪。
夏竦的说法也不能说不对。
泾原路还保持着市易,但不打仗了,郑朗自动收了回去,仅限于商业姓的市易,军士只有护送权,不得参与。毕竟这样的市易会产生大量不好的后果。而且保持市易的用意不仅是敛财,还有一些军事用途,现在还没有看出来,但针对的是整个河西走廓,郑朗刻意做了解释。未必成功,不成功,敛得一笔钱也是好的,又能得到一些大牲畜与战马。成功了更好。
张亢做法显然违反这一条规订,直接用军用赏赐进行交易,看似良策,往往也在开一些不好的例端。
夏竦说张亢做错了,也能说。
不过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的,赵祯看了看夏竦,又看了看郑朗。郑朗没有作声,只好宣旨,降张亢知磁州。
事情并没有甘休,御史宋禧再议,说张亢在代州时,曾用库银市易。也有此事,张亢比较爱惜将士,想改善将士的一些生活条件,于是在代州学习郑朗,做了一些类似市易的事,这些钱没有装进口袋,全部赐给了兵士。做得很隐蔽,可想人不知,那是不可能的。宋禧又将张亢在府州的事迹翻了出来,再弹劾张亢挪用公用钱。
这都是事实。
于是中书出张亢再降为右领军卫大将军知寿州。
听到寿州二字,郑朗眼中出现暴怒,盯着夏竦与陈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