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朗写了一篇策子,不是寄于中书,而是寄于报纸。
赵祯朝名人云集,各有各的执政特点,郑朗也有一个特点,少说多做,做了再说,很少写奏折,无论是在中书或是在地方,一年到头,看不到郑朗写几篇奏折。除非所行策略超过他管辖范围,或者容易引起争议,才上一奏释疑。
报纸还是一家报纸,郑朗想扩大规模,不过怕麻烦,没有作声,因为文人撰写文章多,旬刊改成五天一刊,发行量颇高,最多时一版发行量接近十万份,少者两三万份,连赵祯对报纸也十分看重,将它当成朝廷舆论的咽喉,偶尔兴起,写几篇文章刊于报纸,表达自己的意思。但因交通因素,影响面还是各大重要城镇,到了南方,运输过来的报纸很少了。衡州仅几十份,要么广州与桂州,当邸报购回来阅读的。不过在北方与东南,报纸影响力曰增。
郑朗写的策子非是奏折,而是引起全国百姓的反思,因此寄给了报纸。
劈头就是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然后再写南方落后的情况。
再写到程戡去四川一事,程戡去四川是对的,王全斌消灭后蜀时某些手段做得不好,所以朝廷一直想弥补过来。这些年四川大治,固然是四川百姓勤劳,自古就是富饶场所,也与朝廷仔细经营有关。朝廷所做所为是对的,四川不比东南,没有好的交通,将物资运向京师,能运,运费太高,不值。但不管值与不值,四川乃是宋朝土地,也要细心治理。可是南方不是朝廷领地吗?
自宋立国以来,重视内治,全国技术在飞跃,百姓在变好,但是从湘水往西的广大地域呢?不是变好,相反的,更加落后,某些地方连唐朝都不如,恢复到汉朝,甚至春秋远古的时局。为何?朝廷不欲生事,让各大蛮酋自己经营,甚至花钱买安。有没有做好,没有。蛮酋为了自己敛财,更加地禁锢百姓,愚化百姓,才造成如今落后的局面。祖宗用玉斧划大渡河,不欲经营西南,是指大理与交趾,一是祖宗(指赵匡胤)不欲过份开边伤民,二是祖宗当时手中拥有的资源有限。可不是指连荆湖南路、夔州路与岭南也不经营,同样的身为大宋子民,看到他们生活如此,于心何忍?
古代喜将犯罪官员迁于岭南,是乃时局因素,生产落后,唐朝还是如此,但唐朝还有部曲奴婢等落后的事物,宋朝有没有了?不能再抱以古代思想,动辄将不好的官员流放岭南,使岭南官场一片黑暗。实际朝廷对南方一直不管不问,也不想重敛此地百姓,可落实下去,因为这些贪官污吏,百姓生活压力依然沉重。难道南方百姓在这个王土之内,非得低人一等?
最后便写了一件事,南北之争。
南唐李煜生活糜烂,一群大臣附庸之,赵匡胤看到后说了一句,北臣纯朴,南臣狡猾,寇准也说过类似的话。其实当真如此,东晋谢安之流能用狡猾来形容,朝堂有无数出身南方的名臣,他们全部是狡猾的大臣?既然宋朝混一天下,能不能继续持此言论,让南方百姓与臣子产生自卑的心理?不包容如何治之,不给之如何取之?一方面耻笑南方百姓轻猾,一方面又从江淮两浙敛取朝廷最大的税务,不解也!
这篇策子着重写的是让朝廷不要对南方持偏见,包括岭南。实际意义远不止如此,后来党争时,司马光为首的大臣指着王安石痛斥,你们是南方的派系,狡猾轻浮,不服气,这是太祖说的话!发展到最后,形成朔党、洛党、新党与蜀党。
提前给这些区域姓的党争下一个结论,都是不对的。
但不是这篇策子主要论证,论证的是另外一件事,能不能继续象以前那样,将岭南看成三不管的地界,继续将不好的官员流放到岭南来,鱼肉百姓?
郑朗虽然这篇策子刊于报纸,但引起很大轰动。
朝堂还得到一件消息,没有载于邸报,那就是西北。北阻卜大部分投靠西夏,契丹震恐,派官镇压。可是西夏暗中助军,打得难分难解。深冬来临,契丹撤回军队,西夏与北阻卜没有做好,多少年一直生活在契丹阴影下,以自保为主,不敢有太多的奢望。否则两头起军,契丹压力会更大。正是这种畏惧,使契丹人喘了一口气。数月征伐后,一些北阻卜部落重新投降契丹。但是北阻卜的事未解决,西夏人“逍遥法外”,有的打。这一战,保守的估计,没有两三年时间,不会有一个结果。契丹肯定是获胜的一方,但会是惨胜。对宋朝来说,君臣皆长松了一口气。
宋朝付出什么?
一些特务营的斥候,一些钱帛,这些钱帛还不够郑朗修湖南三分之一道路所需的钱帛之数。仅是先前的计划,一旦梅山蛮平定之后,费用更高,还有更多的道路要修!
以及郑朗为宋朝打下的良好底子,虽离开朝堂,但在朝堂上影响力依然存在。
看了郑朗这篇策子,赵祯与庞籍都有些怔忡,也许郑朗说得对,不能再将岭南当成以前岭南那样治理了,可犯下错误的官员往哪里流放?再者,没有犯错的官员,谁又愿意前往岭南为官?
答案在郑朗心中,未说,现在说没有作用,得过几年才能说出来。
郑朗继续留在衡州,杂七杂八的事不少,实际郑朗没有多少心思过问,是荆湖南路的未来重要,或者是某一个农民一片山田,或者几棵果树重要?但他人在衡州,已经很重要了。
明朝时海瑞去了南京,所有富户官员一起将精美的绸缎藏起来,穿着朴素的衣服,怕了你,海老大,你是抬着棺材进谏的牛人猛人,俺们惹不起躲得起。
郑朗效应差不多,甚至比海瑞威力更大。毕竟海瑞没有郑朗这么大权势,又没有郑朗得皇帝宠信与天下人的声望。欧阳修多牛哪,面对郑朗,也畏避三尺,俺不招你,行知!况且荆湖南路这些小官小吏。随着几个官员先后被处理,所有官员突然变成良民,元旦节来临,一个个上山下乡,看望百姓,问寒问暖,缺钱用啊,父老乡亲们,不用担心,俺们向郑相公讨要去,缺衣服穿啊,俺们也去向郑相公讨要。很聪明,要物资没事,千万不要鱼肉百姓。
有极个别地区百姓被官员苛剥成习惯了,忽然看到官员一个个脸上开着花,带着春风,全部莫明其妙,随后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李肃之等官员听说这些事后,一个个摇头无语,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这便是震慑作用。
但郑朗在衡州时间也不会太长,随着传来一件很不好的消息。
余靖又献了一个更糊涂的计策,狄青率军离宾州很近了,他想抢功,又不敢强行开战,即便给他权利,他也没那胆量,不懂军事也。但有办法,侬智高最怕的是什么人?非是宋朝,而是交趾,交趾人将他父亲以及诸多亲人杀了,屁都不敢吭一声。我们是不是可以请李德政率军前来联合,共同讨伐侬智高。
想来李德政军队一来,什么侬智高也会被平灭吧,那么与狄青什么事也不干了。说做就做,派使去安南付两万缗钱现钱,再于邕州附近准备一万军队所需的粮草,并且承诺事成之后再赏三万缗钱。
而且他还有一套说辞,交趾本来准备今年入贡,但属下侬智高叛,道路不通,曾累移文乞会兵讨贼,而朝廷久未报也。观其要约心诚,纵不能剿灭贼党,也可以使其相离贰心。
有没有这回事,有,侬智高这个造反分子,宋朝头痛,李德政也头痛。他也想将侬智高歼灭了,顺便带兵一测宋朝在岭南虚实。但赵祯不是傻子,李德政在南方做的一些小动作,赵祯也看得清楚,只是迫于北有契丹,西有西夏,宋朝没有精力转向南方。但现在形势不同,契丹与西夏打得热火朝天,宋朝君臣每天看着特务营送来的情报,就象看一篇精彩的连载小说,看了上文想看下文。宋朝也有精力分出一部分重心转向南方。因此李德政派走马承受李宗道发交趾兵二万,由水路入助王师讨贼,说得很客气,赵祯却没有答应。
所以余靖进一步劝说,交趾是善意,不用过于担心他们,他们只想经营南方,对我朝没有恶意,宜听其出兵,若阻其善意,一旦生气起来,必暗中助兵侬智高,就象西夏暗中派军队助北阻卜一样,歼灭侬智高难度反而增加。接到余靖使者请求后,李德政大喜过望,好,好,改口了,我会派五万兵马助宋灭侬智高。
对于余靖弄这些小动作,狄青十分恼火,他是武人,嘴拙,只讲了一个道理。李德政声称言派步兵五万,一千骑兵驰援,未必是真实。以交趾国力,动用五万兵马得需多少钱帛?而且假兵于外以除内寇,非我利也。一个侬智高横蹂二广,都不能讨,假蛮人兵,蛮人贪得忘义,因而启乱,何以御之?要么兵马数字是假的,以贪勒宋朝钱帛。要么是真的,问题非常非常的大条,看似在宾州聚结了大量兵马,都是杂牌军,连侬智高都对付不了。自己带了兵马过来,仅五千人,还有一万兵马在海上,未至,郑朗带了一万人,却要留八千人在荆湖南路,只能有两千兵马进入岭南。这个一万两千兵马仅是去过海外,对南方湿热天气相对比于北兵要适应一点,用来对付各个山寨蛮子的,战斗力并不强大。宾州兵马不及侬智高,自己一万七千人马不及交趾五万军队。正大光明进入宋境,一旦起了歹意,如何了得?
狄青光火,郑朗更光火。
写了一奏,奏折上只讲一个故事,一个猎人善长用笛声模仿群兽的声音。路遇一只豺不敌,爬到树上,于是用笛声仿狼声吹奏,引起一头狼,狼将豺赶跑了,继续困在树上,又引来虎……当然,所有敌人陆续撵走,但留下的敌人越来越强大,最后下场可想而知。
这是宋朝史上最惨痛的教训,引金灭辽,引蒙灭金,如愿以偿了,可最后是什么结果!
然后写了一封信斥责余靖,君以敢言耿直自居,曾因进谏而唾面于帝脸颊上,为何与一武人争功!
什么计策,纯是居心不良。直接将余靖这个小心眼揭开。
但郑朗也让余靖弄怕了,毕竟狄青此时乃是第二主帅,怕余靖又搞出什么鬼名堂,因此号令三军,务必听从狄青指挥,无狄青令,任何人不得调动军队或者指手划脚。
又写信给李德政,此乃我朝事务,君不用费心了。至于余靖带去的两万缗钱,郑朗有些肉痛,南方开发得投入多少钱帛?但就当被官员贪污了。
随着草草将衡州事务安排妥当,不顾月儿即将到来,率领两千兵马再次南下。
渐渐到达桂阳,一个面色黝黑的大汉将他们拦住,说要见郑朗。
士兵不敢阻拦,时常有百姓前来诉冤,郑朗也一一接待之,成了惯例。实际郑朗自己并没有多少精力管百姓的冤枉,简单的道理,是捡西瓜还是捡芝麻?
有时候逼得无奈,改从水路出发。当然,下属们不知道郑朗存在这个想法。
郑朗来到前方,看到这个大汉,忽然翻身下马,将他扶起来,说道:“戚林,辛苦了。”
看到郑朗这个动作,司马光眼睛一亮,他想到一件事,特务营成立始久,各个斥候全部散了出去。一开始成立时,并不起眼,以为训练一支军队,最后一些朝臣隐隐知道真相,已经看不到这营兵士了,也成了朝堂上最高机密之一。毕竟许多事情不能曝光的。
这个大汉大约便是特务营刺探之一。
大汉站起来,恭敬地从怀中掏出一叠文书,说道:“这是属下带来的情报。”
郑朗点了点头,眼中露出赞许的神情。特务营立功不小,但牺牲也惨重,陆续已经因为种种原因,牺牲了二十几名兵士。即便活着,在各处也吃了无数辛苦,温和地说:“戚林,随我一道进桂阳城,休息休息。”
然后打开文书,司马光好奇的瞟了一眼,但看到三个字后,他脸色大变。
苏茂州!
宋朝称为苏茂州,实际交趾人称为苏州与茂州,乃是二州。在钦州与邕州交界处各羁縻州的南面(高平、谅山边境越南一侧),此时归属交趾管辖,但与七源州、广源州一样,都是扯皮的地方,很难说是交趾或者是宋朝的。
一般大臣也许对这三个字眼十分陌生,可是司马光记姓好,对它历史十分了解。黎桓侥幸逃过宋朝剿灭后,认为宋朝软弱可欺,实际不然,宋朝困于李继迁与契丹,当时情形确实无力分心南方。用兵少不能剿灭交趾,用兵多不值。于是黎桓负阻山海,屡为寇害,失藩臣礼,曾率战船百艘寇如洪镇,大掠百姓与财物而去,随后苏茂州蛮兵寇邕州所管的禄州(谅山东北,边境越南一侧)。赵匡义无力南方,对南方用抚宁之策,没有问罪。真宗时,交趾效诚场民以其头领黄庆集数百人来投,有官员存开疆之心,想借机收复交趾,宋真宗不同意,将这些越南人重新送回去。越南黎李改朝换代,黄庆集、黄秀蛮等千余人以不从驱率,戮及新族,再次投奔廉州,广州知州凌策上书言发本道两千人平交趾,以庆集等人为先锋。真宗继续反对,一味怀柔是不对的,不过此次反对却是正确的,想消灭交趾,两千人去干嘛的?当点心人家还嫌不够吃的。
再到仁宗时代,越南郡人陈公永等六百人内附,李德政公开派兵千余人入境抓捕,赵祯仍然坚持怀柔政策,将他们送返回去,仅诏书戒李德政不准杀害陈公永等人。此时郑朗已经渐渐进入中枢,知道,没有管,国内那一摊子事太烂了,无法分心。直到李德政发兵攻占城(南越,李越仅是拥有唐朝交州一带的北越地盘,但占城以前一直臣服中国,故古代中国也将占城当成自己核心的属国之一),正好杜杞在南方为转运使,于是诏杜杞度唐朝以来要塞十六处,发兵守之,防止交趾突然入侵。
当时又有邕州官员诱苏茂州韦绍嗣、韦绍钦三千余人入居内地,人已经逃到宋朝来了,李德政表求所诱,赵祯仍诏尽还之,只是再令李德政约束边户,不准相互侵犯。
所以看到这四个字后,司马光面容失色。
平叛侬智高是对的,那怕借机进入广源州与七源州也可以,但打起苏茂州主意,有可能就会引起天大的乱子。他担心地说:“郑相公,苏茂州不可啊。”
郑朗却望着远方,喃喃地说道:“我知道不可,可有的时候不能再容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