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开十二座城门,延平门正是其中之一。
日已近午,在延平门不远处一座三层酒楼里,三楼临街的一个窗被推开。
依稀可见有一个老迈僧人和一个银发老人坐在窗边。
两人面前摆着酒菜,可是谁也没有动筷的意思。
“霸主,不知我们的约定是否可以履行了?”
“道琛法师,明人不说暗话,现在朝廷查得如此紧,我连霸府都丢了,丰邑坊也付之一炬,这个损失太大了......”杨昔荣眼中闪过一抹怨恨之色。
“霸主是想?”
“我付出这么多,条件得改一改。”
“如何改?”
“这事成了以后,我不管是谁当皇上,丰邑坊必须帮我重建,重新归我霸府统领,保持独立地位,另外......”杨昔荣停了一停道:“吴王必须把约定内容手书于我。”
“手书?”道琛撩起眼皮,额头上的皱纹沟壑仿佛更深了几分。
“我想这个条件,吴王不会同意的。”
一但留下字据,就等于将把柄交到对方手里。
吴王李恪除非猪油蒙了心,否则怎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他们李氏出尔反尔惯了,如果不这样,我怎么能确保自身安全,保证事成之后,吴王能履约?”杨昔荣那张英伟的脸上,露出几分冷笑。
“你去告诉吴王,答应条件,我们就可以进行下一步,如果不答应,那这事就免谈,我们自己凭地图,也能找到兰池。”
这话说出来,两人间的空气似乎微微一凝。
道琛眼里似有针尖般的戾芒闪过。
下一刻,一切都消失不见,在杨昔荣面前的,依旧是那个双手合什,宝相庄严的老僧。
“阿弥陀佛,你的话,我会带给吴王,一切将由吴王决断。”
“最好快点,我的耐心可不多了。”
道琛点点头,起身离开。
杨昔荣目光投向窗外,目送着道琛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然后,从街道阴影中,隐隐出现几个人,向他做了个手势。
午时,报时的鼓声从远处传来。
杨昔荣端起眼前的酒杯,缓缓的,将浊酒喝进嘴里。
这酒真难喝,比他记忆里喝过的任何一种酒都要难喝。
但是,他仍然缓缓的,将苦涩辛辣的酒吞咽下去。
自己选的酒,再难,也要喝完。
“老大。”
面前香风吹过,一片红色映入眼中。
他抬头看去,看到一身红衣的孙九娘,已经在对面坐下。
“道琛走了?”
“走了,没留任何尾巴。”
“好。”
杨昔荣点点头,接着又道:“你的提议不错,咱们藏在这里果然安全。”
孙九娘笑道:“人往往只能看到远处,却看不到眼皮子底下的事。”
那一晚,从丰邑坊出来后,杨昔荣听从了孙九娘的建议,悄然潜伏在延平门附近。
那些搜索的武侯、不良人、延平门驻军,做梦也想不到,霸府这几个异人,不但没逃走,反而就藏在此处。
“嘿嘿,灯下黑,虽然这法子老,却是有用。”
杨昔荣手里转动着酒杯,看着杯中浑浊的残酒来回晃动。
“马尚风和蔡芒他们,都拿着地图去了?”
“是,他们两人各拿了地图的一部份。”
“好。”
杨昔荣说完这个好字,又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忽然叹了口气:“九娘,你看外面。”
孙九娘不解,顺着他的话望去,只见延平门的三道大门屹立如旧。
长街两旁,隐隐还有昨夜的残雪。
“你看那些路人,行行**,忙忙碌碌。有时我就在想,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老大......”
“你不用劝我,我没事,我只是觉得,人生真的太短暂了,像我,一眨眼,就到这把年纪。”
杨昔荣说着,眼里突然涌起亮芒:“人生苦短,如果不尽力追求自己想要的,到老来了,是会后悔的。”
孙九娘收起脸上笑容,看着对面的杨昔荣,一时无言。
杨昔荣生得一副好皮囊,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红齿白。
就算现在年纪大了,满头银发,额上也多出许多皱纹,仍然风度气质极佳。
想他年轻的时候,一定会引得无数女人痴迷。
像这样的人,原本老天待他不薄,又是异人,会有大好的前景。
只可惜,他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帝王之家。
前朝王孙,
在今朝,又算什么?
杨昔荣将手里酒杯轻轻放在桌上:“若我年轻时,似现在这般心态,何至于蹉跎至今,只怕早就成事了。”
“妾身不知该说些什么。”孙九娘轻咬红唇,欲言又止。
“好了,不说这些丧气话,现在万事齐备,如箭在弦。
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天色渐暗,夕阳映在墙头,现出一片斑驳。
苏大为从县衙走出来,看到对面有人影晃了一下。
仔细看,却是南九郎在对面街上,冲他悄然比着手势。
苏大为因为修炼元炁,视力远比一般人要好,心里奇怪,但脸上还是保持不动声色,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走过去。
见无人注意,他才走到南九郎身边:“九郎,什么事?”
“是新罗使馆那边,拐子爷让我来喊你过去。”
“这就去,对了,你站这么远做什么?”
“拐子爷说尽量别让人看见。”
半个时辰后,苏大为带着气喘吁吁的南九郎赶到了新罗使馆。
因为天冷的关系,使馆周围显得比平时冷清,只有沿街一些商铺还开着。
拐子爷在斜对着使馆的一家食肆靠窗寻了个位置坐下。
苏大为跟南九郎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就着一碗凉水,慢慢咀嚼着胡麻饼。
平时拐子爷可以说是好酒如命,但是出任务的时候,他从来都是滴酒不沾。
“阿弥。”
“拐子爷。”苏大为上前打了个招呼,朝窗外看了一眼,以他的视力,不动用元炁的情况下,只能看到使馆大门,略有点模糊。
“有什么发现?”
他压低了点声音。
“坐下说。”拐子爷倒是不慌不忙,招呼苏大为和略有些局促的南九郎在桌前坐下,招呼店家上了一大碗“馎饦”和一笼蒸饼。
馎饦是把面团扯成拇指大小的片儿,用急火煮熟,再加上佐料,也就是后世的面片汤。
汤碗端上来,再在其上洒上一点胡葱,光白可爱,香味扑鼻,吃上一口,滑美殊常,令人食指大动。
“我吃过好多家了,就这家的馎饦最正宗,你们也尝尝。”
拐子爷大声推荐着。
“拐子爷,说正事。”苏大为哭笑不得,不就是一碗面片汤吗?
改天找铁匠打一口锅,炒几个菜出来,不得吓死你。
“昨天来过的那个外人,又进使馆了,我估摸着得有一会才出来,我们先吃点垫垫肚子。”
“身份查清楚了吗?”
“查清了。”
拐子爷神秘一笑:“你猜是谁?”
“我怎么猜得到。”
“嘿,是我们大唐人,万年县,宣阳坊的邓记果子铺的老板。”
呃?
苏大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邓记果子铺,不就是那家卖甜得要命的灵沙臛的吗?
怎么会是他!
想过很多的可能,但就是没想到,一个卖灵沙臛的老板,会与新罗使节扯上关系。
一时间,苏大为沉默下来。
拐子爷继续道:“这段时间进出的,除了使馆自己的人,很少有外人进来,往来的我们都排查过了,只有这两天这个老板有点可疑。”
“这人叫什么?”
“邓建,宣阳坊的果子铺只有他这一家。”
“那就没错了,他家我去吃过。”
苏大为说着,心里忽然一个闪念,似乎想到了什么,然而一时又抓不住。
拐子爷招呼南九郎道:“九郎,蒸饼你吃点,一会不知要守到多晚。”
南九郎点头谢过,抓起一只蒸饼小口吃起来。
苏大为这时接着问:“他昨天在里面待了多久?”
“昨天,待了大半个时辰吧,今天进去已经有一个时辰了。”拐子爷说着,想起什么似的,冲苏大为露出一个古怪笑容:“阿弥,你不知道,这邓建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昨天查过以后才知道,这人在贵妇中颇有人缘。”
“面首?”
“差不多吧,总之有不少贵妇小姐,都和他有关系,这事要捅出来,不知多少宅子要鸡飞狗跳了。”
苏大为摇摇头:“这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正在低头啃蒸饼的南九郎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脸莫名的红了。
“不是说你,不是说你,你还够不上那资本。”
“哦。”南九郎略有些苍白的脸上一红。
拐子爷在一旁哈哈笑起来:“看脸的世界吗?这话,忒有道理!”
“出来了!”
南九郎忽然道。
拐子爷收住笑声,和苏大为几乎同时扭头看去,使馆大门前,邓建在一名新罗人的陪同下,走出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