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牙医的铺子。”
高大虎吞咽了一下口水道:“昨天我查到线索全断了之后,想了一夜,在今晨终于叫我抓到一点灵光。
如果说,刺客是幕后之人安排的死士,那么什么样的情况下,会给一个必死之人修补牙齿?
目地是什么?
再设想一下,如果真要医治,他们会去什么样的地方。”
听到这里,苏大为笑了,眼中多了几分期许。
“我猜,那医牙的铺子没说实话,死士不需要医牙,除非为了牙中藏毒。
何况,若我是刺客,绝不会随便找家铺子,只会去最熟悉,最安全的地方去医治。”
“说得不错。”
李博在一旁接口道:“所以,这个铺子里的人,很可能和行刺者是认识的,又或者,和那幕后之人是认识的。”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一早就安排人手去那医牙铺子守着,等待时机,将人抓到审问。”
苏大为点点头:“大虎,这案子说到这里,还算有点东西。”
看了看时辰,估摸着时间:“西市早已开市,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正说着,就见一名探员,小跑过来,向苏大为和高大虎等人,先叉手行礼:“西市那边,得手了。”
西市乃是闹市,要想在那样的环境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一个大活人掳来,这不是寻常人的手段。
都察寺刑房。
苏大为和李博、高大虎,在这里看到了这次的目标人物。
“牙医铺子里的牙医,名叫徐清望。”
高大虎上前,抓起此人的头发,将他的脸扬起,辩认了一下:“是此人没错了。”
苏大为打量了一下,这位在西市开铺子替人修牙的游医。
这可能算是中国古代最早的牙医了。
共大为看过他的履历,介绍说此人擅于拔牙,削去坏齿,还有一手用金银镶补牙齿的绝活。
在西市算是独一份。
此人年纪四十二,身形不高,头发花白,一双手倒是保养得很不错,看着细皮嫩肉的。
“先给他松绑吧,再给他搬张凳子。”
苏大为道。
李博示意了一下,站在一旁的探员,有人上前,替此人解开缚住双手的绳索。
另一人搬来一张胡凳。
绑手的绳子极有讲究,是在壁上有一铁环。
犯人绑缚双手,高举过头,绳索另一头系于铁环上。
铁环有好几个,按不同的需要来使用。
目地只有一个,就是让被抓来的人犯不要那么舒服。
像是方才的徐清望,被绑住双手后,双脚几乎是悬空的,只有脚尖能微微踮住。
这个姿势让人十分难受,对体力和意志力,是一种极大的考验。
都察寺所有的刑具,都以摧垮犯人的意志,问出口供为要。
在苏大为来之前,这位徐清望,已经在此绑了有两盏茶的功夫。
才一被解下来,他几乎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还是两旁的探员扶着他,才能坐对凳子。
苏大为打量着此人,发现他头发蓬乱,衣衫倒是游医常穿的那种类似道袍的衣袍。
头发上原本应该有发簪束着,但是现在发髻歪斜,发簪早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他的头发,束发的发簪呢?”
苏大为开口第一句,是谁也没想到,居然坐问一个嫌犯的发簪。
高大虎目光一扫,刑房旁候着的,就有抓捕的人。
立时有人上来叉手道:“回寺卿,抓捕时比较乱,不知落在哪了。”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
他端坐在椅上,略比人犯高半个身子。
手指在膝上轻轻拍了拍。
“这事做得有些差了,如果我是幕后之人,这游医突然失踪,便会起疑,若是在现场发现有遗失的发簪……”
“寺卿,我现在立刻带人去……”
“迟了。”
苏大为摇头道:“先审吧,早点问出东西,还有机会,迟了,只怕线索又要断了。”
“是。”
抓捕犯人的探员,原本还有些沾沾自喜,听了苏大为的话,这才知道自己的疏漏,一时额头冷汗涔涔。
“寺卿,卑职这就用刑逼问。”
“等等。”
苏大为挥挥手,目视着眼前狼狈的徐清望。
这个大唐的牙医,低着头。
散乱的头发遮挡着眼睛,脸颊上淌着汗珠。
胸膛微微起伏,显示他还活着。
“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这人喜欢直接一点,昨天我的同伴已经去过你的铺子问过情况,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苏大为看着此人,缓缓道:“说出我想要的东西,可保你平安。”
现场沉默。
对方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
苏大为接着道:“我的时间有限,耐心更少,你的选择,只有说,或者不说。说的话,我可以保你无事,不说,那便就在这里吧。”
“咳咳~”
徐清望抬起头,一双眼睛略微浮肿,眼神有些闪烁:“就在这里,是何意?”
开口了。
开口便是突破心防的第一道关。
高大虎向苏大为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李博。
心中暗想,阿弥虽然这几年在军中,不过不良帅的本事倒没放下。
开口问话,直击对方的要害。
做为不良人,要擅于判断自己的对手是什么样的人,找出对方心里的破绽。
只有找对这个,才能问出自己想问的东西。
“在这里的意思,就是你不用回去了,在监牢里过一辈子吧。”
苏大为的语气平淡,但却令对方受到极大的刺激。
他仿佛受到侮辱一般,大声吼叫:“你们是什么人?有何权力抓我?我是徐清望,我是西市有名的牙医,我认识许多贵人,许多人都受过我的恩惠,你凭什么?”
“就凭‘圣人’二字,够吗?”
苏大为目光平静,他的灵魂,仿佛江底的磐石。
波涛不惊。
圣人,是对天可汗和大唐皇帝陛下的另一种尊称。
徐清望身体一个颤抖,盯着苏大为,嘴唇颤抖了一下。
从他的眼里,苏大为读到了一种恐惧。
他的声音保持着平静,甚至有一种属于贵族的慢条斯理:“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应该知道,没有人可以在长安随意掳一个人,除了圣人允许。
我是什么衙门,你不必知道,过了今天,你可能也没有以后了。
你说与不说,与这件案子,关系并不太大。
我完全可以通过你背后人的反应,推断出他们的身份。”
苏大为身体略微前段,用一种冷静到近乎冷血,异常强势的声音道:“在大唐,没人可以与陛下为敌。”
“我……我愿说。”
徐清望身体哆嗦着:“请……请饶我一命。”
……
黑色的靴子在地上慢慢走着。
小心的避开地上的碎片。
窗口半开,有阳光透进来,将地面照得一片斑驳。
地上散落的事物十分凌乱。
有各种出诊的工具,还有散乱的医书和卷宗。
一些破碎的瓷器。
最后,靴子的主人蹲下来。
他伸出精致的手,小心的拨开地上的碎片和纸张,拾起一枚象牙发簪。
“出事了。”
“照计划行事吧。”
……
王家。
苏大为带着高大虎从都察寺出来时,心情颇有些复杂。
刺杀自己的案子,居然牵到王家。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缘份?
王家,太原王。
也是王皇后的那个王家。
当年“废王立武”,王皇后及萧淑妃,先废后杀。
连累她们身后的家族也受到重挫。
武媚娘,正是踩着这些家族的尸体,登上六宫之主的后位。
王家固然在此事中,受到极大的挫折。
朝廷中枢重臣,几乎一扫而光。
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家便在朝堂绝迹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
太原王,祁县王氏,可追溯至东汉司徒王允。
东晋末年,王慧龙入仕北魏。
魏孝文帝分定姓族,太原王被确立为四姓之一。
到了大唐,太原王仍为天下最显赫的七姓十家之一。
就算连遭李治与武媚娘的打压,也只是从中枢权力上驱逐了。
在中下层甚至基层,还是有大量的王氏残余。
比如苏大为在初回长安时,在城外遇见的那位谏议大夫王茂叔。
当时只道是平常。
现在回想起来,城外遇王氏,城内遇刺。
这两者,莫非有某种联系?
苏大为会如此想,皆因为之前审讯的徐清望,招出他背后的金主,乃是王氏。
萧清望远本只是一个乡间无名的游医,但是有一手祖传治牙的本事。
后来偶然治好了某位王氏家族子弟的牙疾。
从此便平步青云,得王家一掷千金,令他在长安西市盘下铺子,给人医牙赚钱。
这种生意独一份,自然日进斗金。
王家在背后占着干股,也是赚得盆满钵满。
当日送那逃奴到铺子里看医的,正是王家人。
虽然事情有些奇怪,但萧清望却不敢多问。
“王家人……假如幕后之手,真是王家人,太原王家,他们为何要派死士刺我?有仇吗?”
苏大为骑马行在朱雀大道上,准备去那牙医的铺子实地看一下。
路上,他的脑子里反复盘旋着王家之事。
要说有仇,似乎也是有。
毕竟,自己是武后的人。
而武后,可是害得王皇后被废的“罪魁祸首”。
自己做为武媚娘手里,为数不多,甚至可能独一份,在军中有影响力的青年将领,在可见的未来,必然会为武后,提供助力。
以王家与武后的仇,对付自己,似乎合情合理。
然而思路到这里,又有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那便是,王家若真有心如此,为何不派一个更靠谱的人来?
至少也得是武道高手甚至是异人吧?
怎么也得做个陷阱,设计一个必杀之局吧?
就让一个逃奴做死士,结果连自己的衣角都没沾到。
这究竟是刺杀,还是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