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生,你看我这是什么眼神?”
苏大为察觉到安文生目光有异。
“你不对劲,文生,你看我好像看女子。”
“不对劲的是你才对,你难不成在攻倭岛时就想过有这么一天?但是却被朝廷发现了你的野心?”
“卧槽,你在说什么?”
苏大为心脏一抖。
要说当年打倭岛有没有私心,那肯定有啊。
但那些心事,只是顺手为之,有很好,没有也无伤大雅。
毕竟抱上武媚娘阿姊的大腿,在大唐除了皇帝李治,谁也不可能真的动到他。
何况,就算跑到倭国称王,以现在倭国的生产力,远不如在大唐舒服。
不是万不得已,何必呢?
“阿弥,阿弥,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在想什么?若有事,不可瞒我!”
安文生脸色没有往日的淡然,而是少有的郑重。
“没有,你看我这纯洁正直的脸,怎么会有那些不纯洁的想法。”苏大为咳嗽一声道:“倭国的事不可能引发什么后果,更不可能让陛下疑我,你别小题大作,继续去看别的秘档,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苏大为抬头看一眼线香,发现已经烧去了五分之一。
安文生知道从苏大为嘴里问不出自己想听的话,只得摇摇头,正想继续查阅秘档,看看有没有长安最近的消息。
便在这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鹰鸣。
李博忙起身,掀开帘帐。
耳中只听一声破风大响。
一团黑影从外面疾掠进来。
笔直扑向帐内的苏大为。
手臂一抬,一双黝黑的铁爪死死扣着苏大为明光铠的护腕,双翅敛起,一双黄澄澄的瞳子,在帐内顾盼有神。
“是薛礼那边的战报?”
安文生刚刚坐下,见到苏大为臂上的神鹰,忍不住又一次站起身问。
苏大为点点头,轻抚了一下鹰首,将腰袋上切好成细长条的肉条,先喂鹰吃了几口。
趁着老鹰狼吞虎咽,另一只手从鹰爪上解下竹筒,从中倒出一个卷成团纸卷。
“上面写的什么?可是王玄策的消息?”
从逻些城到如今的巴蜀相隔不知几千里。
若是靠人的两条腿,几个月都走不到,但如果是雄鹰飞翔,数日可至。
因此苏大为与薛仁贵约定,双方的情报和战报,可用苏大为驯养的鹰来传递。
苏大为没有回答安文生的提问,将情报上的内容先是扫过一遍,思索一番才道:“天竺那边,王玄策与狮子已经大破吐蕃残部,并且活捉了论钦陵。”
“咦,居然抓到了论钦陵!”
安文生颇有些意外:“论钦陵用兵老辣如狐,只稍逊总管与你,没想到会被活捉到。”
“时穷力竭,虽英雄也无能为力,何况王玄策十余年前本就灭过中天竺,再加上狮子相助,一路势如破竹,并不意外。”
苏大为微微皱眉:“但是这战报里没提到吐蕃赞普芒松芒赞,莫非还没抓到?”
安文生看了看,李博也停下手里的翻阅动作,把目光投过来。
“定是还没抓到,不过按战报所说,吐蕃残部被灭,芒松芒赞已经没有力量再复国了。”
“那些诡异?”
“这里面没说,想必没什么威胁。”
苏大为扫了一眼字条,这上面的容量有限,也只能简单的写上几件重要的事。
至于没提到的,想必没那么重要,又或者还需要时间解决。
他的脑海里,不禁又闪过那一日见到的诡异腾迅。
那个方向,似乎就是飞向天竺……
应该不会出什么变故吧?
他摇摇头,把这个疑问压下。
伸手抚摸了一下鹰的背羽,手臂一振,那只鹰跳跃着自行蹿到一旁的木架上立住,梳理起羽毛。
稍后苏大为会将回信绑上,令它带给薛仁贵。
薛仁贵如今镇守逻些,正好成为联通天竺与苏大为的桥梁。
“吐蕃的事,与朝廷之事不会有太大干系,还是继续查找最近长安的消息,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掉的重要情报。”、
“总管,我有发现!”
一直沉默的李博,突然站起来,手里拿着一份秘档,失声道:“这是最近朝廷各部往来的信函,这是吏部还有户部、工部、太常寺半年前的旧档。”
“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拿过来看看。”
苏大为见李博神色异常,不由有些诧异。
安文生则是在一旁摸着下巴,眼珠随着李博的脚步移动着,似在思索。
苏大为接过存档的各部公文信函,细细翻阅起来。
这些存档原本是归入都察寺统一归档,但苏大为之前留在里面的暗桩,每隔半年,会选一批可能有价值的,抄录出来。
由于是旧档,对政局无甚影响。
纵然上面有人知道,也没有深究。
但是这种看似过时的旧情报,对于摸清朝廷的风向,已及一些大的策略走向,却极有帮助。
安文生在一旁,发现苏大为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忍不住开口道:“这些旧档究竟记录了何事?”
“疫情。”
苏大为头也不抬,缓缓道:“封禅之后……天有异象,此后大唐各州疫情不断。”
天有异象,当然指的并非是什么“祥瑞”,而是星象。
据传昔年太宗“玄武门之变”前,天上就出现过“太白经天”之象,以致于长安谣言四起。
……
“高将军,要我等做些什么?”
一名身材健硕的都尉,身披玄色锁子甲,叉手向虎踞于帐中的高大虎行礼道。
在高大虎身边,此时还多了一个人,却不是高大龙。
站在他身侧的,乃是前都察寺的天字组异人,魏破延。
苏大为解下都察寺寺卿一职后,这些跟随他的心腹旧人,一一被清除出去。
被他令高大虎重新网罗,另设自己的情报系统。
此次征吐蕃,明面上是大唐府兵在作战,但在战事背后,无数的情报,海量的资源都投入其中。
包括苏大为自己的情报系统。
像死去的赵胡儿,原本也属于情报系统的一员,是都察寺外围秘探。
更不提异人组。
在与吐蕃的异人和诡异较量中,立下汗马功劳。
那是另一个隐秘的战场。
高大虎的目光微微瞥向帐门,隐见大兄高大龙在门外的身影,一颗心立时定了下来。
此次乃是迫不得已,挺而走险。
正如高大龙所说,有备,至少多个选择。
万一真是朝廷要对苏大为动手,总不能束手待毙。
高大龙、高大虎自从被都察寺清除出去,重新网罗一批都察寺的旧人围绕苏大为组成新的情报机构后,随着接触的情报增多,看到朝廷运行的另一面,对朝中某些人就越发缺少信赖。
有光的地方就有暗。
极致的繁华之下,就是极致的黑暗。
正如过去的丰邑坊,宵禁之后,地下世界的狂欢,是在大唐繁华掩盖下更黑暗的存在。
“当年朝廷可以一句话便推平了丰邑坊,如今除掉一个苏大为,又有何奇怪?毕竟,狡兔死,走狗烹,这些帝王,最喜欢做这种卸磨杀驴之事。”
这些念头在高大虎的脑中飞快闪过,他盯着面前的都尉沉声道:“薛全静,你是跟随总管征过辽东、倭国,又征了吐蕃的老人,我记得你随总管,已经有七年了吧?”
“是,整整七年。”
“很好。”
高大虎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摩挲着,双眼透出慑人的亮芒,仿佛能一眼看透到对方心底。
“在征倭的时候,我记得是你带头,杀入筑紫,第一个冲入倭王城中。”
“是在下,难得高将军居然记得。”
薛全静虽不知高大虎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但此事是他生平高光时刻,最引以自豪。
便是回长安之后,也常与友人喝酒时提起。
只是这经历太过离奇,不少友人还以为他在吹牛。
也只有这些军中袍泽才知道当年的内情。
“我还记得,总管在倭岛行战时法,定下‘不良人’为骨干,当时又是你率先站出来,替总管分忧,掌管那些投效的倭人武士。”
“是!小人曾为长安县不良人,做过三年,后来因总管出征辽东,因相信总管定会得胜,所以投军。”
“这么说,你确实是总管的骨干心腹。”
高大龙嘴角微微一挑,露出一抹笑意:“若是有人要对总管不利,你怎么办?”
轰!
薛全静感觉头脑嗡地一下。
有人对总管不利,这怎么可能?
以总管的战功……
等等!
他突然想起方才的圣旨,联想兵卒间传的一些私语。
不,不会吧!
先前娄师德将军不是说,是朝廷要大用总管,放总管到地方历练吗?
这……
一时间,薛全静瞠目结舌。
高大虎面色一沉,两眼微微眯起,隐隐透着一丝威慑:“薛全静,你既是追随总管多年老兵,还是总管在倭岛设‘不良人’时的骨干,我问你,若有人要对总管不利,你如何做?”
薛全静一个哆嗦。
头顶上方,像是四九天里被一桶雪水浇下。
“我……”
才开口一个字,突然看到高大虎杀机腾腾的双眼。
薛全静心中一震,单膝跪下,抱拳道:“愿为总管效死力!”
“很好。”高大虎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记住你现在说的话。”
说完,微微侧脸向一旁的异人魏破延道:“你随薛全静去点兵,若有人敢违抗薛都尉的军令,就地诛之。”
“喏!”
薛全静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起身。
他知道,自己已经上了一条不归路。
不,或许早在当年征倭时起,早在自己在倭岛随当时的熊津都督苏大为建立倭岛‘不良人’组织开始,就已经是一条不归路。
开弓没有回头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