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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

比起大唐诸将,身为名将的苏大为,比任何其他将领,都更注重士卒,更重视人命。

旁人只道苏大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么多年一直保持不败战绩。

但没人知道,在苏大为看来,自己的战功,是无数将士用热血换来的。

每次战役,苏大为固然指挥若定。

固然做好了情报侦察,做了充分的预案,审时度势,战略得当,战术合理。

可若不是麾下将士们信任。

去为苏大为的命令卖命。

哪有那般容易的胜利?

纵然是不败的苏大为,哪一场战斗,不是靠下面麾下士卒拚死杀敌换来的?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名将掌控大局,做出方略。

将士们按苏大为的意志,去奋力撕杀。

在苏大为看来,这其实是一种共生关系。

但在其他唐将看呢?

站在这个时代,有时人命只是个数字。

底层百姓皆如蝼蚁。

对于士卒的牺牲,或许唐军大将会遗憾,会惋惜。

但绝不会有任何一员将领,有苏大为那般,对士卒生命逝去那样痛惜。

这是一个后世人的灵魂,看待生命的态度。

大非川之败的薛仁贵。

雪夜奔袭的苏定方。

战高句丽的李积。

哪怕是驻守西域的裴行俭。

都有一颗名将之心。

所谓名将之心,那就是把情感从战场抽离,从不以兵卒士伍的死伤,去动摇心境。

慈不掌兵。

心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为上将军。

苏大为与这些名将不同之处在于。

他虽然也知道这些道理。

但在心底深处,始终留有一份慈悲。

今日一同并肩作战,我们便是兄弟。

对敌人,当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严酷。

对兄弟,当祸福与共。

你们为我征战,是对我的信任。

我也要对得起你们这份信任。

所以在历次出征回长安后,苏大为面对李治,谈的第一件事,便是士卒的待遇,战功的兑现,战死者的抚恤。

对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今日积石关下,若大唐铁骑敢向他冲锋,发起冲击。

哪怕是昔日袍泽,苏大为不会有任何犹豫。

你若以我为敌。

我便以敌人视之。

这是原则。

但这些将士,这些士卒没有。

而是挥刀自残。

这种举动,比任何方式更残酷,也更有效。

这是在苏大为心口上剜刀子。

正戳中他的软肋。

他痛惜,这些战友没有把血抛洒在战场上,却因为自己,而做出自残之举。

篝火光芒明亮。

温暖的温度和饭食的香气,好似冲淡了空气里的血腥气味。

众将包裹好伤口,在积石关中石屋内,围坐一圈。

居中的是苏大为。

就连萧嗣业都坐在下首。

仿佛苏大为才是这里的主将。

这一幕,就像是回到了战场上。

回到了当初征吐蕃、征高句丽的场景。

就算是萧嗣业,资历虽老,在苏大为战功面前,仍屈居其下。

居移气,养移体。

苏大为端坐上首,冷眼扫过全场。

所有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下意识低下头,不与他的目光相触。

“呵呵,好得很,你们真有出息。”

苏大为的声音很冷。

这一刻,他又变回了那个指挥若定,那个万军中执掌生杀的名将。

大唐行军总管。

冷厉的目光,从一个个人身上扫去,仿佛要看透他们的血肉,看透他们的灵魂。

“说吧,是谁的主意?”

没人敢吭声。

但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像左右顾盼,装傻充愣的萧嗣业看去。

“萧嗣业,我猜就是你。”

苏大为继续冷笑:“薛仁贵和程名振没这样的心思,自残是你想出来的。”

“咳咳!”

老狐狸脸色微变,大声咳嗽起来。

不过,也不是被戳穿后尴尬,他这年纪,人老成精,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借着咳嗽,脑中急转,再抬头时,已是一脸肃穆:“我这也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诸将士。”

“好一个为了我,好一个为了诸将。”

苏大为手轻轻抚在桌上:“今天你若不给我一个说得去的理由,我保证让你后悔。”

面前的桌案,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说完。

陡然崩解,裂成碎片。

碎片又被揉碎,化为灰烬。

这崩解,从桌面,一直蔓延到桌上的鲸油灯上,所有的一切,都化为芥粉。

只有围坐在四周的将领,不伤分毫。

这手精准的控制力,与匪夷所思的破坏力,看得萧嗣业眼皮乱跳。

贼你妈,当初就不该接这个活。

就应该装病装到死。

心里后悔不迭,他挥了挥自己包裹得跟粽子一样的左手:“我若不自残,回去如何面对陛下?我不伤自己,便得向你挥刀,你若是我,你怎么选?”

这话,令苏大为一愣。

我竟无言以对。

向苏大为举刀,死。

向自己举刀,伤。

那还是砍自己一刀算了。

在李治那里,也算有个交代。

见苏大为沉默,萧嗣业暗自松了口气。

却见苏大为突然道:“你若伤自己我也不与你计较,但你竟教唆军中效仿,呵呵,你这是做甚?你这心思,当我看不出来吗?”

“呃……”

萧嗣业两眼一翻,甚是无语。

他幼年跟随隋炀帝,后随萧皇后入东突厥,贞观九年回国,领突厥部众,累转鸿胪卿,兼单于都护府长史,曾招降薛延陀部,参与讨伐西突厥、高句丽、回纥。

一生战功赫赫,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偏在这苏小子面前,竟然有一种有力难施之感。

你把苏大为想得很厉害吧,但有时又觉得他的心思根本就不是所谓厉害。

不合这时代对厉害人物的定义。

只是想法往往出人意表。

你说他不厉害吧,但他又一次次把事情做成,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如今又是大唐修炼者中的顶点。

这样的人物,太过复杂。

也只有萧嗣业能把握到一丝。

利用苏大为心中对战友袍泽之情,反将一军。

“萧嗣业,你可知你将来还有一劫?若干年后,你将征突厥,并因丧师辱国受重罚,不死,也必流放。”

苏大为双眼盯着萧嗣业冷冷道:“我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但因为你今日所为,我不会再帮你,提醒你一句,算是仁至义尽。”

四周的空气,一下子寒冷到极点。

所有人,只觉背心生寒。

没有人以为苏大为是在开玩笑。

若是旁人,可能是在胡说八道。

可苏大为不会。

在军中,苏总管从来说一不二。

一口唾沫一根钉。

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的。

何况他身为大唐一品异人,真仙之境。

若说他能看透因果未来,也没人会去怀疑。

萧嗣业胡须微微颤抖:“未来……老夫会丧师辱国?”

历史上,至调露元年,突厥首领阿史德温傅、奉职二部落相继反唐,立阿史那泥熟匐为可汗,得到二十四州响应。

李治遣鸿胪卿萧嗣业、右千牛将军李景嘉率兵讨伐,被温傅打败,兵士战死万余,为大唐征吐蕃后,前所未有之大败。

一时海内震动。

萧嗣业免死,流放桂州。

这是正史所载。

也是这个魔幻大唐上,必然会发生的事件。

唯一的变数只在苏大为。

萧嗣业不敢不信,但也无法全信。

“突厥已经不存在了,哪还有突厥?”

东西二突厥,都已经被大唐铁骑犁过无数遍。

现在只有部族,也被大唐监管,就算是可汗,也是大唐立的。

怎么可能再反叛?

苏大为只是冷笑。

不再多解释。

他有他的原则。

萧嗣业若不是玩弄人心,用士卒自残去逼迫他。

待聂苏的事情解决,他自会将所有一切因果都偿还。

包括帮萧嗣业一把。

但如今,恩怨两清。

他心中有一本帐。

待大事做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苏……苏县公。”

程务挺在一旁讷讷一声,插话道:“今日之事,大家都有些冲动,但是……圣命难违。”

圣命难违!

又是这句圣命难违!

苏大为心中隐隐有一丝戾气。

一种掌握绝对力量后,不想被任何束缚的戾气。

他甚至有一瞬间想要回去洛阳,将李治除掉。

看看圣人不在,还有谁能下令。

但是理智还是让他飞快将这个念头压下。

心里那个属于黑暗暴戾的分神,化为黑气,冲天怒吼。

忍忍忍!

要忍到什么时候?

不如杀入洛阳,夺了鸟位!

夺,很简单。

想夺就可以。

但是……

小苏怎么办?

现在回去洛阳,小苏的事怎么办?

可以不管小苏死活吗?

另一个念头,同时升起。

将暴戾的分神,狠狠压下去。

有些事,仗着神通不是不可以做。

但也要有轻重。

先救小苏。

再回洛阳收拾局面。

苏大为微微阖上双眼,似闭目凝神。

心中早已天人交战。

各种念头在争夺主导。

最终,仍是为小苏的心,占据上风。

“阿弥。”

薛仁贵一直黑着脸,在一旁一言不发。

也不知是流血过多而脸黑,而是本来就脸黑。

总之他的脸看起来比往日更加黑瘦了。

他的位置其实很尴尬。

在这里,与苏大为最亲近的就是他。

但是最尊重皇帝,最听令的也是他。

毕竟,他起于微末间。

昔年太宗皇帝征辽东时,薛仁贵因为作战勇猛,被太宗发掘于行伍之间。

才令他从草根,一跃而成大唐顶尖将领。

这知遇之恩,片刻也不敢忘。

可是此时,圣人李治的命令是不惜一切带回苏大为。

苏大为,也是他这么多年同生共死的兄弟。

薛仁贵很为难。

忠孝仁义,当这些相冲突的时候,如何取舍?

纠结。

纠结得要命。

铛!

薛仁贵狠狠一拳砸在自己脑袋上。

拳面撞击着铁盔,发出响亮的声音,吓了众人一跳。

薛仁贵仿佛要用这一拳,打醒自己。

把头脑里嗡嗡乱吵的声音赶走。

“仁贵,你想说什么?”

苏大为的目光向薛礼看去。

却见薛仁头上的铁盔歪了半边,头盔护面一侧还有一个凹陷的拳印。

可见方才那一拳,他真用足了力气。

薛仁贵向苏大为看过来。

黝黑的面上,两眼微微赤红。

胸膛起伏,似有无数情感和冲动,但最终还是咬牙道:“我不如你们读书多,大道理,我讲不出来,但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圣人有令,你……不可以抗令。”

“我已不是军人了,战争结束了。”

“但你还是大唐县公!”

薛仁贵的声音转厉。

胸膛起伏得更加厉害。

这话,也只有他敢说。

旁人都怕了苏大为。

哪怕萧嗣业这个老狐狸,在苏大为面前,也有几分惧意。

但薛仁贵不怕。

大家是兄弟,是袍泽。

何况我说话是占住道理的。

阿弥你到底想如何?

做人,不能不讲道理,不能不尊圣上!

你若真变了,你若真要做无君无父之辈,那你就连我一起打死吧。

我就在这里,你把我活活打死吧!

薛仁贵双眼直视苏大为。

那眼里,藏着无尽的怒火。

既有兄弟情,也有对圣人,对朝廷的忠诚。

对苏大为所作所为,难解的怨念。

“你为何要这样做?”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薛仁贵,一起落在苏大为身上。

军中敬苏大为如神明。

这是自苏定方后,大唐这一代唯二的名将!

与裴行俭,并称为大唐擎天双璧。

也是唯一百战百胜,从无败绩的名将。

是大唐未来的希望。

原本有大好前程。

但却做出这等事。

大唐军中上下,谁不痛惜?

谁不疑惑?

完全不能理解,苏大为是为了什么。

要做这等出格的事。

居然还敢违抗圣人旨意。

在这个时代,是不可思议的。

也是大逆不道的。

当心中偶像,军神,与大唐精神象征,权力象征的皇帝陛下起冲突时。

可想而知,对唐军这些将领、士卒心中,造成多大的冲击。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不尊圣人旨意,那定是错的。

可是……

可是……苏总管不是这样的人啊。

他是什么样的人,军中袍泽们还不清楚吗?

但事实就摆在面前,你让人如何去辩解。

今日之事,虽为将士们自残相逼。

何尝不是心中痛苦。

无法判断对错。

与过去苏大为做的一个了断。

就像是当时将士斩向自己时说的:恩怨两清!

我们无法背叛大唐,背叛朝廷,无法背叛圣人。

可是我们也不想对苏总管你出刀。

那我们只有把刀砍向自己了。

这其中的痛苦,无奈。

非笔墨所能形容。

“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苏大为长声叹息。

这声叹息,犹如吐谷浑的季风,长长的吹过。

太多的无奈。

太多的伤感。

这其中的情绪,令所有在场的将士悚然动容。

多久了?

追随苏大为征战沙场,最长的有十几年了。

什么时候见过他叹气?

在战场上,他一直是指挥若定。

一直是坚定的,永不知疲倦,永远不会动摇。

永远有求胜的渴望,必胜的信念。

但是现在,成为大唐县公的他,好像真的有些变了。

“阿弥,到底是什么样的苦衷?”

薛仁贵焦急道:“你不说出来,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怎么能理解。”

程务挺、萧嗣业,还有身周无数将领们,将目光纷纷投向他。

那些目光,充满了疑惑、探询。

这些将领,程务挺与薛仁贵自不必提。

每一个,都是随苏大为征战多年的麾下。

可谓是苏大为在军中的嫡系。

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李治手腕眼光的毒辣。

若任用和苏大为没有关系的人做这些事。

哪怕是集合天下沙门大能。

说杀也就杀了。

也只有这些苏大为的军中嫡系,是苏大为无法下手,而且成为他的羁绊。

你若杀了,那就是自己把嫡系给杀干净。

今后在军中再无你苏大为立足之地。

而且落个“独夫”之名。

连并肩作战的兄弟尚可杀。

那天下又有何人不可杀?

真走到那一步,那是自己把前面的路走绝了。

你若不杀,那就必得受这些人情的羁绊。

无论如何,今日无法含糊过去。

必须给大家一个说法。

你苏大为,为何要违抗圣意?

为何置众兄弟于不顾?

苏大为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又要做些什么?

沉默,长久的沉默。

苏大为的面容仿佛凝固在灯光里。

石壁上的鲸油灯微微闪动。

带着他的面容,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我的时间不多了……”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众将,又落在稍远处的床榻上,再一次昏迷的聂苏身上。

“小苏病了。”

嗯?

“她病得很重。”

苏大为的话,仿佛在平静的湖水投入巨石,掀起巨大波澜。

“聂苏小娘子她……”

薛仁贵有些不敢置信,也有些自责的转头看向床榻上昏睡的聂苏。

苏大为是他的兄弟。

聂苏是他的弟妹。

自己口口声声说,苏大为不够义气,没把兄弟们放在心上,甩手而去,置兄弟们于不顾。

可是……可是弟妹身体出了事,自己竟不知道?

“我……”

薛仁贵一脸自责的站起身。

熟悉苏大为的人,都知道聂苏在他心中的份量。

那是至亲,是无可取代的份量。

当年为了寻聂苏,苏大为冒着受军法处置的风险,冒着圣人大怒的风险,舍下军队,深入象雄和吐蕃。

聂苏在他心里,那会是怎样一种存在?

只怕是视若珍宝,视若眼睛一般吧。

现在,聂苏病了……

程名振一脸错愕的站起来:“聂苏小娘子病了,县公你可曾找过医生?孙仙翁在陛下身边,或许请他看一下?”

围坐在石屋内的十几二十名唐军将领也纷纷开口,献策献力。

一提起苏大为夫人的事。

所有人都忘了一切,忘了眼下的职责,甚至忘了远在洛阳的圣人。

这是多年军中生涯,大家早已融入骨血中的本能。

总管的事,便是大家的事。

总管是大家的主心骨。

这军中,离了谁都可以,但不能离了总管苏大为。

“总管,我这里有一味药,是家乡名医所写,您看……”

“总管,我略通岐黄之术,不如让我给聂苏小娘子把把脉。”

“我这里有一味丹剂,是昔年宫中传出的。”

“还有我,还有我。”

苏大为扫过一张张紧张关切的脸,心中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诸位,多谢,情份我都记着。”

他向众人拱手致谢:“聂苏这病,非寻常药石可医,之前发作时,已经请太史令李淳风看过了,也问过孙仙翁,还找过京城各医家圣手……众位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代聂苏谢谢兄弟们。”

萧嗣业一直拈须沉吟,一双细长的眸子,在油灯光芒下,微微闪动。

透着狐疑。

他的目光扫过聂苏,终于开口道:“阿弥,你夫人……我记得也是有异人神通吧?而且还颇有道行。”

“是。”

“那她怎会生病?寻常药石难医?”

萧嗣业是那种表面和善,内里多智的人。

多智,便多疑。

他倒也不是怀疑苏大为说谎,毕竟到苏大为的身份,地位,还有能力,用说谎来解决,那是最下等的。

智者不屑为之。

萧嗣业疑的只是修炼者,身体本就千锤百炼,何况道门性命双修。

修行第一步,便是百日筑基炼体。

把体内病气杂质,全数都排出了。

要生病,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

“莫非是修行出了偏差?”

萧嗣业脸色微变。

鲸油灯下,所有人的脸,被昏黄的光芒所染。

随着火光闪烁,明暗不定。

气氛安静,透着十分诡异。

修行者寻常不会生病。

但若病,那必是修行出了偏差。

也就是俗称的走火入魔。

寻常之病,还可以寻医问药。

但若是走火入魔,那就凶险万分了。

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苏大为的目光低垂,声音透着一丝疲倦:“萧公,仁贵,还有务挺,你们应该记得,去岁聂苏生过一场病,突然昏迷,失去知觉……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有些话,当真是不想提起。

不想去说。

那是他心中最重的秘密,关系到聂苏。

是不用向人暴露的软肋。

但是对李客师、李淳风、袁守诚,对薛仁贵,对一帮嫡系军将。

他也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必须给亲友、兄弟一个交代。

都说太上无情。

可真面对至亲师长、兄弟袍泽,对着十几年相伴的亲人,真能无情吗?

苏大为的声音,像是回到聂苏昏迷的那个时刻。

风雨如晦。

屋内油灯闪烁。

风声雨声,却无读书声。

只有苏大为抱着聂苏,在她耳边喃喃自语。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只为你从桥上走过……我这一生,不问前尘,不求来世,只轰轰烈烈,快意恩仇。但是小苏啊,唯有你,是我放不下的心结……”

窗外星夜繁天,一颗慧星其大如斗,拖着长长的尾焰,自东向西坠落。

“都说对着流星许愿会实现,小苏,我只要你醒来,只求你平平安安,醒来啊……”

摇了摇头。

苏大为从过去的回忆回到现实。

迎着一脸诧异的萧嗣业,自责的薛仁贵,目瞪口呆的程务挺,还有一众将领,苦笑道:“后来小苏虽然醒了,但,她的身体出了问题,出了偏差,这一点,我很清楚。

但是我没告诉她,不想让她太过担心。

好在小苏天真烂漫,也不去多想。

但是……

但是她绝不可轻易与人动手,再动用异人神通。

我曾想过,封住她的丹田……

但这样一来,就无法隐瞒小苏,我也没想好怎样同她解释。

只好叮嘱小苏不要随便在人前显露。”

苏大为抬起头,凌乱的发丝下,双眼微红,一股如野兽般凶戾的气息,从他的眼中透出。

令所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白马寺,你们道为我何要杀那些和尚?他们对我出手不要紧,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去算计小苏,逼小苏再次动用神通。”

苏大为的声音,几乎从齿缝中透出来。

“被他们逼迫出手后,小苏原本安定的身体,再次恶化……我不杀光他们,难消我心头之恨。”

这声音说完,整个石室寂静无声。

良久之后,只听一声暴喝:“杀得好!”

薛仁贵双眸圆睁,手按腰刀,咬牙道:“这事你怎么不早说,你若早说,不用你动手,我自替你将白马寺屠了!”

他这声音,引得石室中人人侧目。

但随即,各将领杀气腾腾的声音,依次响起。

“该死的贼秃,居然敢向苏总管夫人下手!死不足惜!!”

“若早知此事,不用总管动手,我们都去把白马寺给掀了!”

“总管,杀得好!”

“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是!”

“若不能保护妻子,还叫什么丈夫!”

“总管好样的,不愧是我们的总管!”

各种声音,轰然响起。

萧嗣业举起手,又喝了几声,才制住群情汹汹。

现在,总算弄清苏大为为何要屠白马寺了。

不合唐律,但合情理。

“阿弥,既是如此,若你将这些事向圣人解释……圣人,又不是不讲道理,当会赦免你的罪过,到时,岂不皆大欢喜?”

“萧老,我没时间了。”

苏大为看着萧嗣业,第二次说没时间。

萧嗣业再迟钝,也听出话里有话。

“怎么?”

“白马寺聂苏动手是第一次,之后密宗金刚三藏将她掳走,在我击杀三藏后,小苏又被张果等妖道掳走。在我与妖道们斗法时,小苏不计后果,运转神通助我……”

苏大为的眼中,流露一抹难掩的伤感。

“她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怎么……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不光萧嗣业,薛仁贵、程务挺,几乎所有的将领都一齐站起来,一时失声。

“阿弥,你,你身为一品真仙,难道不能治好她?”

“我,不能……”

苏大为伤感道:“我虽是异人顶点,但小苏的问题,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寻找小苏的阿娘。”

“小苏的阿娘?”

“是,她是巴颜喀拉山上,苯教圣女,找到她,她一定有办法。”

萧子嗣业微微一怔。

一品真仙都没办法,找那个什么教的圣女有何办法?

不过随即想到。

那圣女既能生下小苏,而且听苏大为的话,应该还活着。

那想必是有保命的办法。

这种娘胎带来的病,一般都是代代相传。

或许,那位圣女真有办法,也未可知。

这毕竟是阿弥和小苏,唯一的希望了。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必须抓住。

萧嗣业与程务挺、薛仁贵,与石室中众将士目光碰到一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

做兄弟的,怎么可能不理解苏大为。

不但理解,还会尽全力支持。

“阿弥,你做的……没错。”

“换我在你那个位置,只怕也没更好的办法。”

“为了妻子,舍下权力地位,不惜与天下沙门为敌,我不如你……”

萧嗣业长叹一声道:“你的话,我会转达给圣人,希望他能谅解。”

李治会不会谅解。

苏大为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李治是大唐的好皇帝,是帝王权术大成者。

但若他真惹到了苏大为的底线。

杀入京城,夺了鸟位,也不是干不出来。

只是那些事,对苏大为来说,不重要。

小苏的生命在倒计时。

救小苏,才最重要。

薛仁贵焦急的踱了几步,向苏大为道:“阿弥,咱们是兄弟,你看眼下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若能帮到你和小苏,我万死不辞!”

这番话,情真义切。

这一瞬间,什么功名,什么光宗耀祖,圣人,全都抛到了脑后。

只有一腔热血。

只有十几年兄弟之情。

小苏都这样了。

他若不帮上点忙,这心里不好受。

若是小苏真的过不了这一劫。

只怕心中会永远自责悔恨。

“咱们是兄弟,若能帮上忙的,一定要告诉我,莫要不说!”

薛仁贵话音刚落,一旁的程务挺,其余的将领们,也纷纷上前开口。

“还有我,还有我。”

“总管,若我们能帮上忙,但请吩咐。”

“愿为总管效死力!”

“总管,请下令!末将愿为总管效死!”

群情鼎沸。

苏大为,就是有这样的魅力。

他在军中,并不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相反,他与将士、行伍士卒走得都很近。

时常会同吃同住,带着士卒一起训练。

也会在战后,亲自抚恤伤兵。

为伤兵包扎伤口。

甚至会巡视关心将士们睡觉的条件,衣物的冷暖。

军粮是否能吃饱,甚至军粮味道是否可口。

许多东西,都是润物细无声的。

连萧嗣业也抚着白须开口道:“你看萧某这把老骨头,可还有用处?若有用处,你只管开口。”

原本,只是尽一份心。

谁知开口后,苏大为竟真的点头:“有。”

“呃?老夫能做什么?”

“我要看一遍积石峡。”

“看积石峡做甚?”

萧嗣业越发糊涂。

“这里,有大能,大战过的痕迹,这对我,对小苏,很重要。”

苏大为的眼中,亮起光芒。

那种光,名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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