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幕画面,又是过去很多年,这天,科技富豪余欢水参加学校实验大楼的竣工典礼,一共有两栋,分别以他孩子命名。
余欢水的大奔已经换成了迈巴赫,路上,车载屏放京剧《真假美猴王》:
二猴打斗难解难分,拜到了佛祖面前,不曾想到,佛祖竟一眼识破,要用神通收了六耳猕猴。
六耳猕猴趴地上叩头辩称:“我亦能取西经,此番是真心真意……”
不给他说完,金钵盂便给盖上了,不得动弹,悟空挥金箍棒去掀那金钵盂……
赵觉民说:“这么喜欢《西游记》?好多年了,现在还在看。”
余欢水:“常看常新。”
赵觉民:“六耳猕猴被打死这段,是叫人痛快。”
“啪!”
画面给切到了另一处。
实验楼的标牌上有余欢水的照片,介绍了他拿到融资后的人生:事业成功,公司即将准备上市。
和学校领导一番客套后,余欢水站两栋实验楼正中间,烈日当头,赵觉民给他拿了把伞举着。校领导继续和他扯澹,没有任何人觉得那动作不对劲,很快果真下起雨,这群人又后知后觉躲起来,余欢水拉住赵觉民,把伞递给他了。
赵觉民道:“你怎么不要?”
余欢水摇头:“雨是假的。”
这时候开始出现一些矛盾的画面,像是世界崩坏了,这些领导一边机械讲余欢水的俩孩子,学校里怎么个品学兼优,受人欢迎;一边余欢水在积水的倒影里面,看到截然相反的记录:很长一段时间,孩子都在被霸凌。
离开学校还碰到了他女儿,于是被一顿揍。
实验楼才刚建完,一路上没见到一个学生,他自个儿孩子来上个什么课呢?
bug啊!
更崩坏的画面出现在最后,余欢水离开学校,再次碰到了那个在马路边歇斯底里的男人,他下了车去搀扶那男的,男的抬起头。
和他一模一样。
这俩出现在同一画面中,一个半跪着的,一个站着的。
他伸手去探,居然是探空了,赵觉民突兀提醒他,“你马上要到纳斯达克敲钟了,你马上……”
余欢水反问:“这次给我的时间这么短吗?越来越短。”
赵觉民不回他。
原先跪着的那歇里斯底的男的,忽然消失不见了,仔细看,男的在便利店买烟,而街头戴红袖章的大妈扭屁股往这走。
如同一段写好的程序,周而复始,马上男的会被大妈逮住罚款五十,然后歇里斯底痛哭,然后再次被他遇见。
余欢水暴怒了:“又要跳几年?我知道怎么回事的,我现在他吗的全知道……这个世界根本就是假的。”
这话像开启了个什么阀门,全片最大的特效镜头出现:
在余欢水清醒的状态下,大雨滂沱,周边的一切像被冲走的水墨,露出原本的底色,摩天大楼、霓虹招牌、络绎不绝的行人,象征股市长虹的铜牛……直到时代广场四号楼出现在他面前,世界换了一遍,东八区到了西五区。
这就是纳斯达克大楼。
赵觉民像被凭空灌注了一段记忆,忽然极兴奋的跳起来:“你马上要到纳斯达克敲钟了,不,不,是我们马上要到……”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金融民工,媒体记者……簇拥着把余欢水推进去。
——郭凡这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
几乎所有导演,也包括演员都在仔细看,这时候他们成了普通观众,都代入到电影本身的剧情中,而且意识到余欢水的尽头到了。
显然余欢水目前是活在幻梦里面,他的一切都是对原有记忆的再创造。
余欢水更记得大学时候的事情,那些东西美好,所以他那会儿的时间长,越往后面,他日子跳的越快,因为千篇一律。
他梦中的经历来源于现实记忆,而纳斯达克之后会怎么样,余欢水在现实中是不知道的,所以当梦中世界和外部世界接近一致时,就再也不会有下一个场景了。如果记忆是他幻梦的维持能源,那么现在这能源真的快烧完了。
余欢水接下来会遭遇些什么?
生死就在这一博了。
其实吧……普通影迷很难在电影中期前,就意识到余欢水处于幻梦之中,甚至不会察觉到问题,因为他们没有此小说点出细节,也不会提前知道方大导的拍摄现场,这都是只因密啊啊啊……
直到遇上这一段坦白了,才确信:他吗的,真就是在做梦啊?
陈恺戈幻想自己在参加某种导演请就位游戏。他在自己小本本上,给电影评分。凭借着剧本和制作,他以为可以给七分,方沂的表演格外出色,硬扛整部电影,加一分,不会更多了。
为什么?
因为很多东西过于直白了。
陈导曾远赴英国,在得到了较为满足的预算和演员阵容后,拍摄了一部至今未能公映,只发行了dvd的电影《致命温柔》,制片方看了成片后不知道是爱情片还是惊悚片,反正不是能上院线卖钱的电影,以至于感到大为震撼,和陈导争论了很长时间,但这次洋枪没拗过他们陈家枪法,老外认栽了。
姜纹评分更低,他觉得电影价值观让他不爽利。
为什么要觉得自己是六耳猕猴,不如人?鸠占鹊巢难道不好吗,说到底是不够心黑,该借势一棒子打死悟空,往佛祖那一坐:
我也可以谈,我也可以取经!
好吧,郭凡自己是挺喜欢的,他在心里打了八,可惜的是场面还不够大。不够折腾人。
——————
纳斯达克。
余欢水敲响的钟声听来十分怪异,像透着一股蒙了层玻璃的闷响,而且就是不停,但观众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就见到余欢水周边的所有人一个个渐渐消失了。
接着是纳斯达克大屏上的数据,接着是余欢水的死党,或者说任务引导npc赵觉民,没有再留下一句话。余欢水跑遍了整个纳斯达克厅,这过程中,他西服从脚边开始,逐渐变成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纳斯达克似乎成了密闭大厅,他伸出手要爬出去,陡然发现,自己的皮肤在发光。
接着他的力气在消失,他脚步越来越重。
那阵闷响终于是清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心电仪的“滴答”声,当然也可以理解为炸弹爆炸前的读秒,因为在一个稍长一些的空歇后,纳斯达克大厅被从天而降的大水淹没了。
实拍,无特效。
水这玩意儿不好模拟,做出来很假,4090ti渲染都仍然假,就当前电影上展现的质感而言,绝不可能是特效做出来的。
一堆导演是懂行的,终于惊了,在电影的最后十五分钟从椅子上腾起来,脖子往前边儿伸,琢磨方沂到底是怎么安排这一段的。
刘一菲大概是想到了方沂住院的事情,挠了下他手心,然后拍自个儿额头,作拟声词:
“砰!”
方沂轻弹自己脑瓜崩,示意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练就了铁头功。
刘一菲嫌他不专注:“你怎么不看下去了?正是最精彩的时候。”
方沂无奈:“这一段我都看吐了呀。”
郭凡假如听到,肯定深有同感。
——水立方锻炼出的游泳技术总算是没有白费,余欢水左腾右闪,也恰到好处的秀了自己的身材,沿着纳斯达克的大屏,他两手钉死在那上面,天花板上有隐隐的光,看样子他就要爬上去了,逃出生天,但当他终于够着那束光,并从里面钻出来时:
整个时代广场都被淹没了,而且水面在迅速升高。
崩溃掉的,是整个世界,并不是一个大厅。
这段没敢给近景,因为水是特效。
但这样远远的画面,反过来给了一种他在最后孤岛上的感觉——显得像是方导有意为之。
水面继续上升,直到所有天地都被淹没了,余欢水即将要溺死,他拼命挣扎到没有力气,只能放任自己沉下去。
沉到一定深度后,他见到莹莹发光的纳斯达克大屏上,正显示着蓝白衣服,病床上的他。
以及周边的亲人。
甘虹拼命喊他名字:“余——欢——水”
“余——欢——水”
泪雨滂沱。
金庸曾经批评刘一菲,大意是说这姑娘做不来难看的表情,引申下去,那么即便是哭泣的时候,也属于是“仙女式掉泪”,这种表情的就业范围比较狭窄,不太受粉丝之外的人待见。
但这会儿刘一菲不是那样的,她哭到眼睛都肿了,情真意切,表情扭曲了,在电影院里边儿的巨幕上看,甚至有冒出的鼻涕给悬在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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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这辈子最真挚的一场哭戏了。
冯大炮拍《大地震》的时候,有一段戏是徐凡在他面前饰演爆哭的表情,徐凡当时哭过头了,跪在他面前,戏结之后,冯大炮忍不住抱住徐凡,两个人都在那哭。
人有真感情的时候,当然是一百倍强过于“表演”。
所以尽管方沂在水下的这一场戏,和他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场戏并不在同一个时空,但他大概是受到了感染,他一边几乎要窒息,一边还在极力看清楚这人生中的最后一面,即便是相隔了不同时空,他微张嘴,展现出温柔的表情,可一句话也说不出。
好多观众都哽咽了,以为余欢水必死无疑。
——————
关于中年危机的片子,或者说,中年人如何定义自己的存在,找寻自我……这种片子,其实国内也不是没有拍的好的,方沂算不上为天下人之先。
不是男人的中年危机,而是女人的。
《姨妈的后现代生后》。一位知识女性退休后的黑色喜剧。
女演员是斯琴高瓦——当时还没有打羊胎素,男演员是发哥——当时人气尚未衰落,《赤壁》和《加勒比海盗三》都在争他。
导演许安华,金像奖最佳导演;配乐是久石让。
顶配。
金庸说“这是新世纪以来唯一的好片”,发哥说“我这辈子最满意的片子”。
2006年在大陆公映,拿走票房一共554万元人民币。
拍的太悲剧了,姨妈最后是一无所有。事实上就以当前的配置,哪怕是拍个《祖宗二十代》或者《追梦圈圈圈》也不可能只有五百来万票房,但许安华就是拍的那样悲剧,不给一点希望,简直让你一秒钟都不想回忆。
98年好来坞片《楚门的世界》框架结构和《重返十七岁》有相似处,作为一部绝对的文艺片,当年度拿到了一亿两千万美金,它一定是你中学或者大学老师推荐过的英美鸡汤电影。如果《楚门的世界》最后结局不是楚门冲出了牢笼,在全世界所有直播观众面前说:
“假如再也见不到你,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而是楚门费尽千辛万苦,就这么挂掉了,《楚门的世界》会变成一部平常的片子。适当时候,情感到位了,应该给主角一点挂,它真的不会影响到电影的艺术成就。
所以,方沂不打算给《重返十七岁》这样的结局。
余欢水的挂就来了,而且是商业片中常见的爱之挂。
——余欢水和甘虹看过很多次电影,当然最记得的是第一次,因为挨了耳光,不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不论是《泰坦尼克》还是《大西洋底下来的人》,银幕上幽暗深邃的大海里面,有一艘潜艇在这里航行……成了他记忆深处的背景板,但到了这个人生走马灯的时候,才想起来,这种记忆根本是忘不掉的。
其实主要是忘不掉甘虹那娇嗔但下狠手的一耳光,顺便也忘不掉当时播放的电影画面——毕竟厚脸皮如他,挨了一耳光后,也实在只能老老实实看电影了。
所以,如果这是一场幻梦,世界正在崩塌,那幻梦的主人至少有机会调用自己最最深处的记忆,作为武器,它一定也是最后消亡的,是他最最后的希望。
于是在记忆里银幕中的潜水艇,它最终跨越很多年,驶向到现在余欢水的身边来,并托着他浮到海面上。
余欢水再次听到了甘虹呼唤他的声音。
“余——欢——水”
他也能够在现实中睁开眼睛了,面前是很熟悉的病房,甘虹在他旁边看他:
“醒过来了?”
“……”
“你不用着急说话,医生说你的求生意志还比较坚强,当然,本身良性肿瘤也不是什么大事,总是能克服的……这医院啊怎么会查错病症呢?我现在给孩子们打电话,让他们过来。”
借着打电话的功夫,余欢水观察了周边的摆设,吞口水润嗓子,准备说话。
病房内和他十七岁那年,在校医务室里面看到的一样。只是窗台似乎矮了些,不再需要人搭板凳才够得着。
观众心想,余欢水到底活过来了吗?
余欢水断断续续说:“我……”
“昨晚上的事,昨晚上发现你诊断错了,我扑到你身上大哭一场,现在没什么了,你不是醒了吗?”
甘虹凑近听他在说什么:
“你说刚经历了二三十年?你睡湖涂了吧。”
“——还想说什么?”
“还想说……”
甘虹听后忽然笑了起来,轻轻拍他脸,“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就不要说这些了。”
镜头拉远了,上字幕,孩子,同事……一切电影中出现过的角色,先后到他的病床上探望,电影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