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正臣看过许多人变脸,可像周农这种速度的着实少见。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
在府衙官吏与泉州府官员眼里,自己滚出泉州府只是时间问题,明面上点头哈腰作揖行礼,转身就能撇嘴瞪眼吐口水。
周农壮了壮胆子,面对顾正臣没了畏惧。
他这个知府,只是空架子,没有印信,就无法办事。
无法办事,那你算什么知府……
斗争失败的人,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离开,至于是被朝廷用马车送一路,还是自己两条腿走出去,那是离开的方式,不是离开这个结果。
现在府衙说话算数的是秦信、吴康,还有离开晋江城,前往同安县的高晖高参政,至于你顾正臣,无权无势!
周农想到这些,便恢复了往日猖狂斗狠的本性,指了指受伤的腿,继续说:“他打伤了我,如何惩罚,顾知府最通律令,想来应该清楚吧?”
萧成笑了,你小子还真有胆量。
顾正臣抬了抬脚,又指了指手中的抽屉:“他打伤你的事,等会再论。方才你用这抽屉想要本官的命,这笔账是不是先算一算?”
周农愣了下,连忙说:“误会——”
“误会么?”
顾正臣起身,抡起抽屉便猛地砸了下去!
咔嚓!
抽屉顿时破碎!
周农惨叫地翻滚,抱着一条腿,痛苦地喊道:“顾知府,你!”
顾正臣看着碎了的抽屉,转身拿起长凳,目光冷厉:“你很喜欢断人腿是吗?”
周农畏惧地看向顾正臣,身体在地上挪退:“你是知府,不能乱刑于民……小二,大光,救我!”
周小二与王大光见状,刚想上前,便又止住脚步。
萧成手中转动着一根筷子,冰冷地说:“奉劝你们待在原地,否则,我会认为你们有意谋害知府,为确保知府安全,我会登时杀了你们。”
周小二、王大光脸色苍白。
沉闷的声音传出,随之是凄厉的惨叫声。
周小二浑身颤抖,看向不断挥落长凳的顾正臣,喉咙有些干。
这,这当真是知府吗?
一个文官,他娘的怎么比武将还蛮横,竟然亲自动起手来!
可怜的周农大哥,看样子腿是保不住了。
顾正臣丢下带血的长凳,看着晕死过去的周农,转身拿起酒壶,朝着周农脸上浇了下去。
周农醒来,看着顾正臣如同看到恶魔,瑟瑟发抖地求饶:“顾知府,饶命,饶我一条狗命吧。”
顾正臣将酒倒空,弯下腰,冰冷地看着周农:“你刚刚不是对那人说,断一条腿没半点记性,需要多断一条。眼下你断了一条腿,有记性了吗?”
周农眼泪都疼出来了,带着哭腔:“有记性了,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了?”
顾正臣问。
周农愣住了。
是啊,记住什么了,你也没说啥啊,我记住啥。
顾正臣抓着酒壶,直接砸在了周农另一只腿的脚踝处,伴随着周农的惨叫,酒壶直接瘪了下去。
这玩意不是纯铁铜材质,而是掺了锡。
顾正臣丢下酒壶,直起身来,看向林弗、林文等人,又看了一眼门口围观的百姓,整理着衣襟,沉声道:“本官还在泉州府,一个个还敢如此嚣张。萧成,将他们带去府衙!”
周小二、王大光腿直哆嗦。
萧成也没客气,免费用了这两个劳力:“将他抬走!”
周小二内心反抗,顾正臣虽然是知府,可没资格发号施令,管不了事,可看到周农一条腿已经废了,顾正臣杀气凛然,似乎意犹未尽,周小二又不敢不从。
顾正臣走向林弗、林文,拿出二十几枚铜钱搁在柜台上:“多出来的是赔偿抽屉、酒壶的,若是不够,我再补。”
“够,太多了。”
林弗想要退回。
顾正臣摆了摆手:“税课司找你们要税,可给了税票?”
林弗连忙从柜台里翻找出来,厚厚一叠:“有些时候给了税票,有些时候并不给,上门讨要税票,还会被非难。最近半年内,没再给过税票,只是空口白牙要钱。”
顾正臣拿起一张税票看了看,然后交给了林弗:“带上税票,账本去府衙,这位的腿……”
林文撑着拐杖,急切地说:“顾知府,草民林文,腿是周大使打断的,只因他们索取的税实在太多,我不愿给,他们就……”
府衙。
衙役看着顾正臣回来,原以为这位要进去,谁知他竟直接抓起了木槌,敲起了鸣冤鼓。
秦信恼怒不已,在二堂喝骂:“何人敲鸣冤鼓!”
衙役黄慎跑了进来,慌乱地喊道:“顾,顾知府……”
秦信头大了。
你丫的一个知府,敲知府衙门的鸣冤鼓,到底是给谁喊冤,怎么感觉整个知府衙门都是冤枉的?
升堂!
秦信坐了下来,吴康也坐在了一旁。
两班衙役威武还没喊完,顾正臣已走入大堂,看着坐在自己位置上的秦信,还有原本该在监房里吃吃睡睡的吴康,拱了拱手:“今日遇不平事,我为讼师。秦同知应该有空暇可以受理一二吧?”
秦信起身,又坐下,总感觉有些不妥。
说到底,自己只是个代理知府,可顾正臣毕竟是名副其实的知府,虽说高参政将印信给了自己,可顾正臣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尤其是连日打板子……
“不知顾知府遇到了什么不平事?”
秦信不得不应。
顾正臣侧身看向萧成,萧成将一份状纸递了上去。
秦信接过状纸仔细看去,脸色变得极是难看起来。
顾正臣直言:“税课司大使周农假借收税之名,行劫掠民财之实,贪婪无度,害商无数,但有商人不服,动辄殴打,甚至于断人肢体。如此恶人竟长期把持税课司,实属令人痛心疾首。”
秦信感觉后槽牙隐隐作痛,这群人还真能闹腾,你们就不能等顾正臣走了之后再去收税,非要撞他身上?
“传周农!”
秦信刚说完话,就看到有人抬着一个人过来了。
周农看到秦信,眼泪直落,还不忘控诉:“秦同知,我不过是去收税,竟遭到顾知府随从殴打,后来不知道如何惹到了顾知府,他竟直接断了我一条腿,呜,还有没有王法了,秦同知要为我等主持公道!”
秦信听得直哆嗦。
啥情况,顾正臣亲自动手?
这家伙手也太狠了吧!
秦信迟疑了下,看了看状纸,低声说:“顾知府,你的状纸和他所言,出入有些大啊。他似乎断了腿,这——”
顾正臣很坦然地承认:“他的腿,我打断的。”
秦信惊讶不已,连忙看向书吏。
那意思是,记下来没有,这可是罪状,当官的也不能随便断人腿。
秦信见书吏点头,抬起惊堂木,厉声喊道:“顾正臣,你身为朝廷官吏,泉州知府,竟对下属殴打,按朝廷律令,官员殴斗,当杖刑一百……”
“你依的哪门子律令?”
顾正臣反问。
大明律里面关于“斗殴”的规定很多,细节也不少,揍几品官,揍多狠,给什么惩罚都有规定。但问题是,这些规定全都是下官打长官的情况,对于长官打僚属、胥吏、杂役,那个模糊的,基本上是没写……
当然,没规定不是说没约束,没明确说明的,也可以选择一般斗殴条例来判。像这种断了腿的斗殴,那基本上就是杖一百,附带义务劳动三年……
秦信判决结果没错,但引用条例错了。
顾正臣很负责地给秦信指出了问题所在。
秦信有些迷茫,不知道顾正臣是不是傻了,既然你找死,那就怪不得别人了,赶紧弄令签。
突然之间,秦信郁闷起来,现在还打不了他板子啊,府衙最多管到杖刑,徒刑罪、流放罪需要送行省批复才行……
顾正臣判案巧妙避开了行省,可自己怎么就避不出去,看着周农的断腿,这也没办法避啊。
秦信盘算着,顾正臣打断人腿是事实,将他暂时关起来合情合理,朝廷追问下来也有足够的理由,刚拿起令签,就看到顾正臣到了近前,不由得吃了一惊。
顾正臣盯着秦信,平静地说:“他要谋害本官,断他一条腿算是轻的了。若不是这几日我心情不错,他命都没了。”
“谋害?”
秦信打了个哆嗦,看向周农。
周农连忙否认。
林弗、林文到了,作为人证,证实了周农拿着抽屉朝着顾正臣的脑袋砸去。
还有酒店伙计,旁观酒客。
顾正臣看向秦信:“秦同知,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却不知道如何审案啊。我递的状纸是状告课税司大使周农不法事,而你却一直盯着我问来问去,怎么,在找机会打我板子?”
秦信脸色苍白,有些招架不住:“本官也只是看到他受伤,就事论事罢了。”
谋害知府,这罪名实在是太大。
别说打断腿,就是当时被弄死,这事说到皇帝那里也是无罪。
顾正臣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周农,嘴角微动:“你说过会长记性。现在看来,还是没记性啊。”
周农见顾正臣看向自己的另一条腿,差点疯掉……
他不是人,他是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