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抬起拐杖,在青石板上重重捣了两下,有些愠怒:“你想说什么?”
顾安见母亲动怒,赶忙走到前面跪了下来:“娘,孩儿错了。”
老妪心有不满,看着跪在眼前的长子,也没多加斥责,只是催促道:“赶紧让人打探,为何不寒还没个信送来,朝廷移民还能将人移失踪了不成?”
“孩儿这就去办。”
顾安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灰尘,招呼下人搀着母亲,然后转身离开。
移民!
朝廷好狠的心,竟拆散无数家庭,让他们生离死别!
顾安打心里厌恶官府。
事实上,移民不得人心,所有被迫移民的家户都哭天喊地。
谁忍心看着儿子拖家带口离开洪洞,离开山西,去遥远几是不可追的山东?
这一别,很可能到死都见不到。
这一去,很可能就是彻底的杳无音信。
顾安心疼顾不寒那个侄子,可也没有办法。
顾家早已落败,不复大族的荣光,尤其是这三十年来,更是备受人欺负,家产一点点变卖。
现如今,除了这一座老宅、十亩薄田,已经没剩下什么底蕴了,就连日子也过得紧巴巴,拮据得很,更没有财力去游说官府高抬贵手。
三弟顾知微原本想要卖掉田或老宅换了银钞去游说官府,换顾不寒一家留下。
只是母亲没答应。
两个月前,顾不寒带妻儿离开洪洞,三弟顾知微心里怨母亲,更怨官府。
都苦。
顾安去了衙门打探,却没任何音讯。
移民名单是洪洞县衙负责,可一旦人离开了洪洞,就不归洪洞县衙管了,他们也没有权限去跟进移民之事,至于人被安置在了哪里,县衙的人也说不清楚。
只一点,县衙让人安心,一旦安顿好了,必会有音讯传来,这是布政使司给的保证。
顾安无奈地转身,在一个路口时被一个小厮给拦了下来,指了指一旁的酒楼:“顾大,我家老爷有请。”
顾安抬起头看去,临街的二楼栏杆处,站着一个身体硬朗的老者,瘦长脸,长胡须,一双阴冷的眸,嘴角带着几分玩味的笑,见顾安仰头还抬了下手。
“告诉他,顾家不吃张家一口饭!”
顾安咬牙,说完就要走。
小厮跨步拦住,呵呵一笑:“我家老爷说了,这顿饭你必须吃,若是不吃的话,顾家恐怕是非事多。”
顾安脸色一变,看向楼上之人眼神中充满了恨意。
脚步沉重地踩着楼梯,登上了二楼。
张达摩端起酒壶,满了两杯酒,推给顾安一杯:“顾大,咱们有多少年没坐在一起说话了。让我想想,从至正二十年算起,至今也有二十二年了。当年的你,还是个秀才,当个私塾先生。”
顾安踢开一旁的凳子,心头恼怒:“张达摩,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咱们两家之间没什么好谈的,更远没好到坐在一起吃酒的地步!”
张达摩冷冷地笑了笑,端起酒杯滋溜了一口:“说起来,当年张、顾、李,可算得上这洪洞三大族。可现如今,顾家已经不行了,说到底,你不应该记恨我,要恨,就应该恨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二弟顾阫!”
“你给我闭嘴!”
顾安抬手,扫落酒杯,一脸怒容。
张达摩不以为然:“若不是他当年非要为那些命贱之人当讼师,得罪了那么多人,你们顾家又怎么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好端端的,都是大户人家,非要悲悯那些可怜人,呵,可笑!”
顾安走上前,一把抓住张达摩的衣襟,往身前一带:“我不允许你这样说!”
张达摩哈哈大笑起来,眼神里满是戏谑之色,抬手止住上前的小厮:“今日你倒是硬气了,当年逼着顾阫一家离开洪洞时,你说一句话了吗?还有你爹娘,他们说一句话了吗?到底是谁逼他们离开的,你心里没一点数吗?”
“我让你住口!”
顾安举起拳头,双眼通红。
两个小厮赶忙上前,将顾安架住拉开。
张达摩整理着衣襟,坐了下来:“顾大你听好了,顾阫离开二十多年了,当年的事就算了。现在我要你们的老宅子,作价五百两。”
小厮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
顾安看都没看,直接拒绝:“休想!”
张达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沉声道:“拿钱搬家,想去哪里去哪里,自此之后没人会找你们麻烦。可若是你不要这笔钱——这次移民走的是顾不寒,那下一次走的人,很可能就是你的亲儿子顾不霜!”
顾安瞪大眼,喊道:“是你让衙门将不寒的名字添到移民名单之上的!”
山西移民两万户,洪洞领了三百户。
按理说,顾家好歹是在城里住的,要移民也应该先移城外的百姓之家,他们的田更少,人口更多,生活更困难。
另外,即便是摊到顾家,那谁移民也应该是顾家人自己决定,可这一次,名单之上直接写上了顾不寒的名字!
找过县衙,他们说名字已定不能更改。
现在看来,这不过是张达摩的手段,是他在县衙里使了力!
这个曾经的典史,一如当年可恶至极!
张达摩摆手:“这话可不敢乱说,谁敢左右县衙办事。顾家老宅我要了,否则下次移民时,名单上有谁的名字,有几个名字,那就不好说了。”
顾安咬牙切齿:“你敢乱来,莫要忘了,朝廷有信访司!”
张达摩端起酒壶:“所以呢,信访司的人可以干涉正常移民吗?移民之事就是告到了信访司,那又如何?移民是朝廷大计,不是谁哭几嗓子,嚎几声就能改名字的。”
一种无力感,让顾安有些站立不稳。
张达摩招呼着小二上菜,然后对顾安道:“顾阫离开洪洞二十多年,生死不知。现在想想,当年的那两个娃娃也怪可怜。对了,那个朝我丢石头的娃娃叫什么来着。”
“想起来了,顾不二是吧?呵呵,那个家伙看着倒是挺聪慧的,跟着他爹顾阫也学了不少字,只可惜这些年过去了,也没见他金榜题名啊,你们顾家——也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