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关上了,屋子里燃起第四根蜡烛。
齐远山打量李真好久,半晌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我可是第一回见着一个将军,还是真人儿的。”
“你瞎说什么呢!”刘翠娥从后厨里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乱炖搁在桌子上,白了齐远山一眼又搓搓手:“姨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就这么点儿东西了,凑合着吃吧!”
她的笑容和语气都很真诚,但李真能够感觉得到,眼前这两位都不是很自然。仅仅因为这么个身份?他笑了笑:“从前咱们不也是吃这个么——一样的东西。”
他就从旁边抽出一支方便筷子掰开,先捞了一块豆腐吃。
齐远山和刘翠娥似乎都微微松了口气。
其实自然才是不正常的。一旦知道自己从前熟知的那个人变成了一个能够毁灭一座城市的能力者……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得愣上半天。更何况,他现在又“复活”了,并且就在出现在自己眼前。
但不管怎么说,热腾腾的食物一下肚,精神就稍稍一振。齐远山给他倒了一杯啤酒,想了想,又给自己满上,吭哧了半天才又问:“李真哪,你真是……”
刘姨这次没打断他,只是借着蒸腾的白色水雾挡脸,小心地打量对面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年轻人。
“能力者。”李真点头,“抱歉从前没告诉你们。那时候这些还都得保密的。我是担心把你们给牵连进去,又是一堆麻烦。”
“怪不得。上次你跟我说你这行很危险。”齐远山叹一口气,“你都不知道年前你那件事情被报道出来的时候,我们都懵了。然后我老姨还在家里掉了好几天眼泪……”
刘翠娥用筷头敲他的脑袋:“嘶……你说这个干什么!”
还有这么一回事。李真微微一愣,抬眼向刘翠娥温和地笑笑:“姨。让你担心了。”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没事就好。”刘翠娥摆手,又给他夹菜,“多吃点儿。也不管你是能力者啊还是将军啊,在我这儿你就还是李真。”
她到底是大胆泼洒的性格,到这时候又慢慢放开了。
李真笑起来:“嗯。”
其实只说了十几分钟的话而已,他却觉得,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自己不是从前的自己,这些人却还是从前的人。或许眼下的齐远山白白胖胖、衣着时尚。不再是第一次在长途车上遇到的那个脸黑红的乡村少年,然而……心却是没有变的。
他的左手微微屈了屈,碰到那杯挂着挂着水珠的啤酒。犹豫一秒钟之后终于将它端起来,展露笑颜:“来,咱们干一杯!”
三个玻璃杯碰在一起,轻轻地“叮”了一声。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我得,把自己找回来。
他说得对。其实我早就考虑好了吧。
烛花劈啪作响,食物的香气弥漫。李真的嘴里充溢着熟悉的味道,觉得自己的毛孔慢慢舒展开来,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生长。
他们又说了很多事情。例如烧烤店的生意如何一天天衰败下去,例如李真在菲律宾被通缉,又遭遇极光。他试着将某些细节轻描淡写地带过,然而仍旧引得两个人倒吸凉气,直叹他“命大”。
到酒至半酣的时候刘翠娥问:“李真哪,你说咱们怎么办?先前我就和远山说要把这个店面给盘出去……你那边有什么内部消息么?我要是买粮的话靠不靠谱?”
李真把筷子搁在桌上。想了想:“我也是刚回国,具体的事情不大清楚。但眼下的局面都是极光和类种搞出来的——极光一来绝大多数的工厂都瘫痪了,所以有很多人失业。工业体系出了问题的话会影响到很多方面,粮食的产量也会受到影响。但是短时间应该问题不大——我们是有储备粮的。可关键是还有类种——就像我之前跟你们说的,战局不大乐观,可能以后还要打大战。您要囤粮是有远见的,但是最近这段时间应该行不通。”
听李真说自己“有远见”。刘姨咧嘴笑了起来。但她又问:“最近怎么就不行呢?”
“因为储备粮食还能撑很长一段时间。任何大灾大难到来的时候肯定都有人囤粮,但这次不一样。也许你们在国内知道的东西还不是很多,但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一次是事关人类生死存亡的危局。所以一旦囤积抢购的风头出现,惩罚措施必然无比严厉。如果您做不到万无一失的话……结果可能会不乐观。”
齐远山和刘姨怔怔地看着他。国内虽然公布了同类种作战的消息,然而并不真切。这一次听到“生死存亡”这样的话从李真嘴里说出来……两个人都觉得心里有点儿发毛。
李真意识到自己高估了普通人的承受能力,微微笑了笑:“和国内的说法不一样?其实再过些日子你们就知道了。但我们也不是一点法子都没有,菲律宾那边还在准备反攻呢。”
齐远山闷闷地想了一会儿,一挥手:“就是。实在不行我也参军去!”
刘姨没有理他,犹豫了一会儿:“那你说我这店还是别卖的好?”
李真在心里微微苦笑。他们真把自己当成个“将军”了。但即便真是一个“将军”也没法儿给这种事情拿主意吧。他想了想:“您可以做别的啊。我来的时候在路上见了几家店。都是卖拉面包子之类的——生意都好得很。这附近又都是居民区,您可以试试那个。”
刘姨和齐远山对视一眼,唉了一声:“我们想过啊。”
李真一愣:“然后呢?”
“现在粮食限购了。”齐远山用筷子在锅底划拉了几下,放下来喝口酒,“你看见的店都是有关系的,发了执照有渠道进货。像我们这种没有执照的店。就只能像以前那样去市场上买。但是现在这物价涨得……买了东西卖出去都不一定能回本儿。”
“要是转做那种店的话就得去粮店买了。粮店现在是政府专营。价格不高,倒是开得起来。不过每个小区都有指定点儿,咱们就得去那里打声招呼。”刘姨接口道,“不过咱们这边儿……”
她顿了顿,不说话了。
李真借着灯光看她的脸色——有点儿无奈。在看齐远山,再闷着不说话。
他皱了皱眉:“怎么了?人家不卖?”
“没去问。”齐远山瓮声瓮气地说道,“问了也白问。你猜咱们这片儿负责卖粮的是谁?”
“我认识?”
“嗯。”齐远山叹了口气,“于永强啊。”
李真愣了愣,然后一笑:“这么说他改邪归正了?”
“是不是改邪归正了不知道。平时咱们去买口粮的时候也不是和他打交道。不过要是为了做生意去问他……呵呵。”齐远山摇摇头,不说话了。
这时候刘姨站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碟,补充了一句:“唉,这时候说这个干什么。”
李真明白她的意思——这时候说出来,听起来倒像是要自己出面搞定。也许他们的确没这个心思,仅仅是随口一说。不过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我明天去看看。”
刘姨一皱眉:“别。你别去。让人说出去对你影响多不好。”
“我不在乎。”李真起身像以前那样从她的手里接过盘子,“其实是你们帮了我一个忙。”
他后一句话说得低沉含糊,刘翠娥没听清。等她想问的时候,李真已经走出烛火笼罩的范围,没进黑暗里了。
刘姨又看了看喝得摇摇晃晃的齐远山,拿手指一戳他脑门:“还坐着!让人家伺候你啊?!”
齐远山眯着眼睛嘿嘿一笑,头重脚轻地站起来:“嘿嘿……那是我哥们儿……”
这些日子齐远山和刘姨都是睡在店里——一方面是怕有人半夜撬门进来偷东西,另一方面则是两人好作伴。刘翠娥的那个小区断了电,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住在那里“瘆得慌”。
李真打算在这里过夜。刘姨在就在大堂里把桌子拼成了一张床,让他睡在上面。
街道上很安静。其实现在才晚上九点多钟而已,但就和从前的凌晨三四点一样安静。他躺在在柔软的褥子上睁眼睛盯着天花板看,听到里屋低沉的交谈声逐渐减弱,最终响起鼾声。
于是他微微出了一口气,也闭上眼睛。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一打开卷帘门发现外面起了大雾——淡红色的雾气在人群当中萦萦绕绕,就好像自己有了生命一般。齐远山看了看手腕上的机械表。说再有一个小时粮站就开门了。
而这时候李真也弄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昨天会在街上见到那么多的人。照理说大量人口失业,街面应该人烟冷清才对。但昨天他来到平阳的时候正是粮站关门之前的那段时间——不少人急着赶去那里领今天的粮。
每个人凭借自己的身份证领口粮,最多不能超过三日的配额。这就使得街道上在早晚之间重新繁荣起来,不过不是去上班忙碌,而是为了果腹。他稍微想了想,就明白了这么做的用意——一来可以将大量人口固定在城市里,不至形成流民。二来可以根据购粮的记录得到大量信息——例如人口的增减、迁徙、人均需求的变化。
最重要的是展示政府的控制力——他们还有掌控全局、令人心安的能力。
昨天齐远山已经买好了三天的限额,于是李真要自己去,并且不打算让齐远山跟着。因为他想的是,搞定了这件事就离开这里。不再回来了。昨天两个人还问他“你都是将军了怎么没有警卫兵”,他只开玩笑似地说自己是“微服私访”来了。
其实他是“逃”出来的。
那么就不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以防有人找过来,又是一堆麻烦。
于是他吃了早饭,独自走上街去。
粮店并不远,只要走过三条街。去粮店的时候他路过了“北川冰点屋”——已经降下了卷帘门。门缝里灰尘积了厚厚一层。似乎好久没有开过了。
他走到粮店的时候发现人已经排成了两条长龙。这里原本是一个双层的门市房,眼下似乎将隔壁两间也租了下来。两条队伍的尽头是两张桌子,桌上摊开一本厚重的账簿,有一个人正接过身份证、仔细查看,然后将来人的名字登记上去。
随后来人就走去一边掏出钱,一手交钱一手领粮。
李真觉得桌子后面的那两位有些眼熟,于是多看了几眼。然后微微一愣,又在心里一笑——竟然是于永强的两个跟班。其中一个还是在用左手写字。
而他笑是因为弄清楚了一件事。来的时候他就想,现在电子设备不能用,只凭身份证买粮的话……是假证怎么办?眼下他知道怎么办了——让做假证的来查。
还真是人尽其用了。
购买个人口粮的在中间的那个门,左边的门前则有些冷清。他站了几分钟,只看见有三个人走进去,然后扛着三袋面粉走出来,丢上一辆三轮车。这么这里就该是齐远山所说的地方了。
于是他走到那门前,看见一个穿着蓝制服的年轻男人坐在椅子上哗啦啦地抖着报纸。
李真想了想,说道:“请问,店铺里要大量购粮的话,是在这里办手续么?”
年轻男人从报纸前抬眼瞥了他一下。其实也看不清什么——原本就光线昏暗,李真又是居高临下、背着光。
他所见的是一个年轻男人而已,并且两手空空。
他觉得这人不上道儿,就又垂下眼皮盯着报纸看。
其实好久没体验过这种被人无视的感觉了。李真只看了他一眼,就不再多问,抬脚往门里走。
这下那位坐不住了,转过身喊他:“哎,你往哪走呢?”
“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李真回头看了他一眼,耸耸肩,“我去找一个能正常交流的人。”
那位站起身,急了:“你骂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