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启溪曾经告诉他倘若第一波攻击失败,将会使用大当量的战略核武器。那么这就是说第一次行动的确失败了,人类使用了自己的终极战略武器。
他离得这样远,并不知道在几个小时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类种通过何种方式令人类的常规武力铩羽而归,更不清楚即便是这样的孤注一掷会不会对那些可怕的生物造成足以使其遭受重创的打击。
但他所知道的是如果自己能够安然返回地球,那个世界也应当不是从前的世界了——这是人类第一次将如此规模的核武器用于实战。或许很多专家学者研究过“使用多大当量的核武器会对地球的生态环境造成怎样的影响”之类的课题,但似乎一切都只是纸面功夫。因为他们很难找到一个真实的环境去做实地考察,一切结论都是由理论和片面的数据计算得出来的。
即便是现在被人类广为接受的“核冬季”理论也仍旧受到不少专家的质疑。某些人认为“没那么严重”,而另一些人则认为实际情况远比推演得可怕。
仅就他的个人观点来看——地球的大气环境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就连天气预报都做不到百分之百准确,更何况大规模核爆之后这样的极端环境?
然而现在他距离地球相当遥远,哪怕再担忧再焦虑都只能作壁上观。
如果这第二波的攻击仍然失败……
那么就只能依靠那柄枪了吧。
李真微微抬起头,透过面罩看了身边的登月飞船一眼。那里面还有另一个自己,也是同样的目的。他不禁又想起在海边,那个“路西法”的话来。
当时他觉得自己算得上“牙尖嘴利”,最后似乎那一位“颇感不快”。但之后他常常会想起对方的一些话来,并且将那些话语在心中反刍思量。可结果不是他的信念越发坚定,反倒偶尔会问自己——什么是对又什么是错?
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对方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是应当被坚决消灭的异类。
可如果他可以理所当然地站在“人类的立场上”,那一位也不会像当日一样,堪称“心平气和”地与自己交流。实际上对方一直在把自己视作它们的同类的吧。
如果抛弃一切偏见立场,纯粹从理性思维的角度去考虑,李真觉得自己不得不相当遗憾地承认……
类种似乎的确是远比人类更加优秀的生物。
这并非指它们那个群体所取得的文明高度——在这一方面,似乎还没有哪一个已知物种可以与人类相提并论。
而是指它们那个群体个体之间的关系。
路西法告诉自己,在历史上,类种还没有相互杀戮的先例。即便是黄帝杀蚩尤,也仅仅是将它肢解,然后镇压在神州大地各处。而这种行为都已经被路西法斥为“极端主义者”了。
其实最显而易见的例子便是,即便那时候李真与它处于严重对立,对方依旧可以用那种态度同他谈话。他觉得这一点,类种做得到,人类做不到。
美国人在战前拍了一部电影,叫做《阿凡达》。他曾经也因为影片里那个“人奸”主角的立场而摇头叹息,可如今他觉得,自己也陷入到同一境地里面了。他觉得自己是人,可他又不能否认自己更加接近类种这一事实。眼下他与另一个自己都变成了身份相当尴尬的存在,但他选择了人类立场,而那一位似乎真的将自己视为“类种”了。
但那一位并非李真认知当中的“类种”,而是同样深受人类影响的、可以对同类毫不犹豫地展开杀戮的“类种”。其实两者都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他自己还不是杀死了蚩尤么?
地球已经越来越小,就连南美洲大陆上那些缓缓蔓延的“花朵”都变得逐渐模糊起来了。他一边想着那些事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星球看,直到那片大陆开始被浓重的云雾的遮蔽,见不到踪影。
那似乎并非自然形成的云雾,而是核爆从地面上席卷起来的尘土积聚在大气当中,变成一片黄褐色的云盖。
漫漫旅程还有六十多个小时。于是李真转过眼去、调整自己身体的位置,向前方看了看。
可以看得到月球了。只不过看起来比平时还要暗淡一些,不像在地球上见到的那个光亮的盘子,倒是更像一颗“星球”。
他盯着月球看了一会儿,又注意到在远处某篇宇宙空间当中,有一处微微闪耀的亮光。那东西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团模糊不清的金属碎屑,反射着太阳的光亮。似乎因为距离地球更近些,那光甚至比月球反射的光芒还要亮。
一开始他认为那是被废弃了的卫星或者是探测器,但是在经过五个小时的观察之后,他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并不准确。
那东西变得稍微大了些,从一个小小的光团变成指甲盖那么大小的一片东西。
李真微微皱起眉头,同时心中生出一丝忐忑——他怀疑是自己的宇航服不能有效隔绝真空辐射,使得自己的身体遭受了某种严重伤害,以至于令他产生幻觉了。
因为他可以凭借远超常人的视力看到,那些东西的轮廓似乎挺熟悉。
而那绝不是应当出现在宇宙空间里的东西!
原本认为这一次旅程会相当痛苦而难以忍受,但此刻那团光芒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令他忽视了轻度缺氧的状态而引发的不适感,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都略微燥热起来。
于是他又捱过了将近四个小时。
终于可以较为清晰地看到那些东西的原貌。
这一发现使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甚至将身子略微往前倾了倾了,好像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看的更加清晰。
那是一个机群。
轰炸机群。
帝国的远程战略轰炸机,天空堡垒!
大概数十架轰炸机组成了一个编队,而且它们还在移动。这样一个编队的移动路线同登月火箭几乎平行,但或者两者之间还有一个细微的角度——它们的速度没有登月火箭快,但正在做匀速直线运动,就好像一群沉默无语的空中杀手。
银白色的机身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在广袤无垠的宇宙空间之中一直前行。
李真屏住呼吸,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一阵刺痛传来,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在做梦。
同样的还有另一个证据。就在又过了三个小时、那些飞机在视界当中变得更大、更清晰之后,他发现有一架飞机解体了。
那一架飞机位于整个编队的侧翼,先是机首好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打了一拳,整个凹陷进去。接着以机身为轴心,一整个机体化为纷飞的金属碎片,而两个机翼则翻滚着向两侧撞去,又摧毁了另外三架飞机。
这里没有空气,因此一切无声无息,就好像一场静默的电影。
李真在震惊之余注意到了引发那一架飞机解体的罪魁祸首——一群小小的陨石。它们从机群侧翼斜斜擦过,但仅仅是其中一颗就引发了如此灾难性的后果。
可余下的飞机并未做机动规避,仍旧保持着那样一个编队安静地滑向更加深远的虚空,就好像一条正在被某种力量不断蚕食的大鱼。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相当可笑——这种飞机怎么可能在真空里进行机动?
然而更加可笑的是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那些飞机里有活人!
但是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种事情要比一个人攀附在登月火箭上进行星际偷渡更加匪夷所思吧?!
他带着疑惑又无比震惊的情绪注视着那个机群,直到五个小时之后登月火箭终于追赶上它们,双方之间的距离似乎不超过一千米。
因为一架飞机被撞击解体而引发的连锁反应已经停止,现在机群还剩下七十一架“完好无损”的飞机,而被损坏的足有十二架。
于是李真抓紧这个时机,锁定其中一架,向舷窗里面看了一眼——
他看到两个人。
那两个人面目狰狞,漂浮在驾驶舱里。他们的眼睛早已爆成两团血污,又被极度低温冻结,变成了冰疙瘩。而他们的身体被包裹在飞行服里,但仍可见得到渗出来的血迹——也都早已凝结了。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们的嘴。
从前是“嘴”的位置,现在挂着一团东西、深褐色。李真意识到,那似乎是肺叶与气管。就好像这些人是被突然抛进了真空当中,机舱里的空气迅速泄露,而后体压与外界的真空形成强大的压力差,使得血液沸腾、内脏爆裂,又从嘴巴里翻了出来。
他所见到的是这架飞机的驾驶舱内被阳光照亮,一切清晰可见。两个已经死去并且僵硬的驾驶员漂浮在空中,并且因为一些细微的扰动而不断撞击舷窗,就好像在死后仍想破窗而出。
真的是……李真微微张开嘴,真的是帝国的机群。
机身上蟠龙的军徽清晰可见,而驾驶员所穿的衣服也是他熟悉的式样。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地掠过他的脑海,最终在两者高速掠过,机群在身后越来越小的时候定格在一个词语上——类种!
李真怔怔地看着那几十架在宇宙空间当中匀速前进的幽灵轰炸机。
他认为这些飞机正是飞去南美洲执行第一波轰炸任务的飞机。至于为什么它们会出现在这里……在他的认知当中似乎仅有一种生物能做到。
可疑惑随即浮上心头。因为就连他也并不确定,如此强大的而可怕的力量究竟是否是类种所为。如果它们真的可以做到如此地步,还何必大费周折同人类对峙如此之久?
可如果不是它们,又能是什么?
李真愣在那里,最后又紧了紧自己的双手。
如果不是它们……
如果不是它们……
那么就是另外一种力量。那种带给人们各种匪夷所思的能力、令类种渐渐复苏、令人类世界的电力全部中断的力量!
第二次碰撞。
李真情不自禁地张开嘴,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发麻,就仿佛某种未知而神秘的危机感席卷全身,在这样一片广袤无垠的虚空之中让他觉得格外寒冷。
沈幕说在这十几天的时间里,极光将会消失,电力会短暂的恢复。
但似乎他、李真,或者其他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短暂的喘息时机并不意味着美好团圆大结局的开始,而是——如果说他的推断是正确的话——而是一段更加可怕的时期的发端!
有关“时间”与“空间”的变化。李真想道。
同“时间”有关的能力他没有听说过,也没有体会过。但是同“空间”有关的能力——他自己就是一个铁证!如果能够接受“虚空”或者“其他次元”存在这回事,那么他也应该理所当然地接受眼前的一切——那些飞机误入了类似自己所制造的“虚空”一样的广阔空间,然后被抛到了这里?
就类似于上野观柳将自己的心脏不知送到了何处??
这种变化如果是真的、大规模的、全球范围的,又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灾难?
他定下心神看了看那个机群,又看了看远处的那颗蓝色星球,在宇宙空间里微微地叹了口气。
时间已经过去二十三个小时。
李真强迫自己抛掉刚才那无比震惊又惶恐的情绪、平静下来。情绪的波动会使得氧气的消耗量变大,更会消耗他宝贵的体力。而他现在只能要自己做好一件事。至于其他的担忧与揣测——如果能平安回到那个熟悉的世界,再去慢慢解决吧。
于是他第一次进食。食物是一管胶质物,味道说不上好坏。吃起来就好像没有什么味道的胶水,他花了几分钟才用舌头将自己的口腔清理干净,然后闭上眼睛,用一根绳索将自己的身体固定在登月飞船的外舱壁上,进入睡眠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