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廷祎端坐不动,颌首示意二人坐下,眼神在两人转了一圈,淡然一笑:“夜色朦胧,泛舟游湖,二位倒有雅兴。”
王承云拱手行礼,声音如人极是温和:“王爷说笑了,不过与友人心血来潮而已。”
他是王舜华的叔父,按理说周廷祎也得叫声叔父。然而人家是王爷,未来的天子,陈王吴王之流才能配得上一声叔父,他这个前朝状元,自然不敢拿乔。
周廷祎打开手边的小抽屉,又拿出两个杯子来,笑道:“刚才听到有人唱歌,歌声清越,不知是你们二人何人所歌?”
王承云道:“回王爷,是乐兄所歌,”
“歌声清越,极好。”
乐和拱手行礼:“王爷谬赞,不过是乡野之声,登不得什么大雅之堂!”
“俗极为雅,雅极是俗!何分雅俗?”孟星惟道。
王承云拍手一笑:“世闻侯爷乃是妙人,今日一见果然不流于俗!”
周廷祎哈哈一笑:“不错,星惟确实与众不同,赐酒!”
在一旁伺候的月黑提起酒壶为二人斟满,清甜的酒香,瞬间充满船舱中,是桂花白,口感绵甜,向来很受女子喜爱。
月黑不老实,眼神飞快在二人脸上掠过,想看看二人知道秦王殿下喜欢女子喝的酒后是何反应,然而二人处事不惊,一个比一个稳重,一个比一个坐的板正。
周廷祎不知自己下属的小心思,笑道:“快尝尝这桂花白,最适合夜色小酌。”
“多谢王爷。”王承云与乐和双双向王爷道谢,能喝到秦王赐的酒,搁在普通人里能吹一辈子了。
坐在最边上的芃芃吃完手里的鸡腿,将鸡骨头放到桌子上,油腻的小手伸向桌子上的白玉酒杯。
“这是酒,你不能喝。”孟星惟拿出帕子轻轻擦掉她手上的肉汁,随后又端着茶碗喂她喝水。
小丫头半垂着眼睛,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几口,显然是渴了。半抱着她的孟星惟,小心地擦掉嘴边的水渍,眉眼如画,眼神尽是宠溺。
周廷祎叹了一口气,真想孟星惟对他也这般温柔。
乐和忽然笑道:“这是芃芃吧,几日不见倒是长大些,越发可爱了。”
孟星惟如今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别人夸赞自己的孩子。不论是谁,只要说一两句芃芃的好话,总会给个好脸。于是抬头,温和一笑:“乐先生也认识我家雯华?”
“见过几次。”乐和道。
王承云接过话:“一臻与乐兄的儿子乃是同窗,亦是好友。小孟夫人曾带着芃芃接一臻下学,故而识得。”
“这般说来也算熟人。”孟星惟抱起芃芃,让她坐在自己盘起的腿中。
王承云温和一笑:“小孟夫人可还安好?我还欠她两年的束修呢!”
当时她一次性交了三年的束修,可周一臻入宫,想来会入宗室学堂,自然不会来王氏学堂。
“不必在意,多余的束修捐为修缮之用,也不枉你教导一场。”孟星惟向他举起酒杯,大方的说道。
田园园:……那是我的钱,我的钱……
王承云笑道:“大善,多谢侯爷。某敬侯爷一杯!”如今王氏学堂的运作全靠族里拨款,然款项有限,自然能省一点是一点。
孟星惟举杯,二人对视一笑一饮而尽。
一旁的周廷祎一手中捏着酒杯,一手撑着身子,望着二人眸色微深。坐孟星惟怀里的小女童以为他在看自己,小脑袋想了想,从盘子里拿起一块糕点,递到他的嘴边,奶声奶气地说:“好吃,你吃。”
周廷祎一愣,随即张开嘴咬住糕点,甜滋滋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小女娃回到爷爷怀里,咧着红润润的小嘴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倒是好福气,她还不曾喂过我。”孟星惟眉头一挑,吃味地说。
这时,乐和笑道:“我家是个混小子,整日上蹿下跳,哪里有女儿家这般贴心。”
“小孟夫人教的不错。”王承云附和道。
孟星惟亲了亲雯华的小脑门,自家的孩子越看越是可爱。
周廷祎捏着酒杯,望着粉雕玉琢的女童,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先后夭折的双胞胎,若是活着,如今也有四五个月……心里隐隐生出烦躁之意,望着王承云的眼神冷淡起来。
双胞胎之死,可以说是王舜云一手造成,碍于王家势大,皇帝都不敢追究其错。而今她又将魔爪伸向周一臻,甚至不惜请出定国公,可见王家的狼子野心!越王家一日不除,周氏的江山便坐不稳!
周廷祎将杯中酒饮尽,冷冷盯着王承云,后者身体一僵,笑容凝固在脸上。侄女所行之事,他自然知晓,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孟星惟轻咳两声,笑着解围:“相遇即是有缘,不知乐先生可愿高歌一曲,也好让我等听听天籁之音?”
“草民不敢妄称天籁,承蒙王爷与侯爷不弃,草民愿意助助兴。”乐和闻弦音而知雅意。
画舫轻轻摇动着,舱顶的灯笼随之而动,芃芃靠在爷爷怀中,眼神迷离,显然是瞌睡了,待孟星惟打横一抱便闭上眼睛睡着了。
随后,月黑接过小女孩将她抱去画舫的另外一边,那里有床提前备好的被窝,原本自家王爷打算与侯爷那啥那啥用的,想来暂时用不上。
刚放下女孩,后船中传来清越的歌声:“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一曲终了,几人还沉浸在乐和清亮婉转的歌声中。良久,周廷祎抚掌大笑:“本王曾闻京城花楼中有一男子,名曰绝情郎,声动梁尘,不少人慕名而来,一掷千金,而今你之歌声想来也不遑多让。”
乐和恭敬地行礼:“多谢王爷抬爱!绝情郎名动京城,草民愧不敢当!”
王承云轻哼一声:“一个春楼之人如何配与乐兄相提并论,乐兄不必自谦!”言语间很是厌恶。
对于绝情郎之名,他亦是有耳闻。人尽可夫、人尽可妇,道德败坏,秽乱无比,提之其名,便觉得污秽不堪!
孟星惟问:“此歌可是出自钱以君所做的白雪歌?”
“正是!侯爷也曾听闻?”乐和放下酒杯,目光露出惊讶之色。
“自然,此君才华斐然,所做之诗皆是惊世之作!听闻他乃商人之子,不能致仕,实在可惜!”孟星惟感慨不已。
乐和笑道:“他家在西北开了不少粮行,不少家中有孩子的人家专门买些米面,期望能像钱公子般才华出众。前些日子,草民便托人从西北买了一批粮食,给我家臭小子吃,希翼沾沾才气。”
孟星惟笑道:“乐先生可否分我一些,也让我家雯华分分才气!”
“恭敬不如从命!明日草民便差人送于府上。”
“多谢。”
这下,周廷祎也坐不住:“也分本王些,我那儿子甚是不开窍!”
王承云笑着摇摇头,将杯中之酒饮尽。
四人吃酒聊天,直到夜色阑珊才尽兴离去,画舫分开水道,迎着微弱的晨光往东而去。
乐和站于船头望着远去的画舫,迎风而立。王承云则坐在里,捏着眉心,招呼他道:“天色将明,回去还能睡些时候。”
乐和侧头望去,高挺的鼻梁在微光中闪着光亮,似笑非笑:“今日,多谢王兄引荐。”
“你我兄弟,何必言谢。”王承云有些醉,靠着船头,慢慢闭上眼。
乐和转过身缓缓向他走去,湖面的风扬起他束发的发带,声音清冷:“对了,你似乎很厌恶绝情郎?”
“污秽之人,乐兄休要再提!”
“是吗……”男人眸色加深。
这厢,周廷祎将孟星惟揽进怀里,脸色露出讥诮之色:“人人都道王承云风光月霁,不入世俗,没想到也学起其他溜须拍马之人,与你我套近乎介绍起自己的熟人。”
孟星惟靠着他厚实的胸膛,有些困顿,睁不开眼:“我倒是觉得那姓乐的城府颇深。”
“月黑!”
“属下在!”月黑目不斜视。
“查查姓乐的是什么来头,什么时候京城有这一号人!”
“遵命!”
周廷祎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阳光,冷声道:“波托来信,女皇病重,恳请我父皇,让她女婿孟长辉前往波托探望。”
孟星惟瞬间睁开眼睛:“决计不行!他乃镇守边疆大将,如何能轻易离开!”
“星惟,我心中有些不安……”
天光大盛,田园园猛地坐起身,迷迷瞪瞪地望着眼前的床幔。今日是女工们到岗的日子,她必须要去趟夏宅,还得再去铺子里看看,柜子打的如何。
吃过早饭,一甲说有个姓乐的人送来两袋大米,指名道姓说是送给芃芃吃的。
乐?一说姓乐,田园园脑海里闪过衣襟大开、随时随地都能发情的绝情郎,这家伙怎么想起送大米了!
疑惑归疑惑,白送的东西不要白不要,田园园让一甲送到长园,随后去找小红,二人坐上马车出门去了。
来到夏宅后,看到门口站着不少女子,最后面站着那个哑巴女子,显然也已经通过考核,正局促地看着她。
田园园说了几句安抚的话,随后打开院门,叮嘱小红给她们分配宿舍,今日主要先熟悉熟悉环境,收拾一下住处的卫生,明日开工。接着又给小红二两银子,采买些粮食蔬菜,吃食自理。
从夏宅出来后,她又往铺子而去。因为离得不远,她便没有坐车缓步而去,二甲跟在身后。
一来到铺子,便听到里面传来锯木之声,二甲推开门,看到地下有不少锯末。
木工师傅们一人拿着锤子蹲在做好的柜子上,敲敲打打,崇岭与茂竹则一人拿着锯子一边,你一下我一下正在锯木板。
“夫人来了?”木林从柜子上跳下来,脸上溅了些许木屑。
田园园问:“昨日说柜子做好了,何时能上柜?”
木林挠了挠脸,笑道:“今日会上遍漆,楷清后便可以了。”
“等等,这漆都是什么颜色的?”田园园不知楷清是什么意思,忽然想到其他成衣铺里黑漆柜子,看起来极其压抑。
题外话:楷清类似打磨抛光。
木林道:“凡是我们做的柜子,其他成衣铺子都让漆成深色,棕色最多、黑色次之,一是厚重大气,二是好打理!楷清后明亮幽深,最能突显衣裳之艳!”
田园园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红疙瘩,这几日上火,又开始青春美丽起来。
“我想要亮些颜色,可否漆成白色?如果可以,我想将整个铺子从墙壁到地板都漆成白色!”
“白色?”木林脸色一僵。
“我知道白漆难得,但上了白漆后铺子里会显得十分亮堂。”
她这两个铺子,除了大门有些采光,其他都是一根直筒通到底,连个窗子都没有,若是和其他铺子一样漆成黑色,简直和陈老九的棺材铺没什么区别!漆成白色后,不但显得明亮干净不说,还极是显眼。做生意嘛,越是显眼越好。
木林笑着摇摇头:“少夫人,白色乃是大忌,大周人很是忌讳,您开门做生意,确定要将铺子漆成这个颜色?”
“哎呀,忘了这茬!”田园园这才想起来古代人忌讳白色。
她生活的年代在西方文化冲击下,白色已经变成纯洁的象征,连结婚这般大喜之日也会穿上白色婚纱。木林点出,她才发现其中不妥。若是漆成白色,过路人还以为在办葬礼,决计无人问津。
“那就来个红色!”红色喜庆,预示生意红红火火!
“不妥,红乃是皇室专用之色!民间不能擅用!”
田园园无奈叹了一口气,古代限制颇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到底什么颜色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