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传来温和的声音:“起来吧,别害怕,朕又不吃人,今日叫你来,有事想问问你。”
“是!”
田园园这才起身,低下头眼睛再也不敢乱看,心里打起鼓来。昨天绝情郎他们才来,今天就被召进宫,他们说自己被监视,看来就是眼前之人在监视侯府。可这人是大周的统治者,是死是活全在他的一念之间,惹不起啊,惹不起!
皇上从棋盒里拿起一颗黑棋,“不知夫人可与朕手谈一局?”
他面前是张石桌,桌子上放着棋盘,几颗棋子星罗棋布地落在之上。
田园园出身乡野,对高雅的玩意一窍不通,最多会个五子棋。
她摇摇头:“回陛下,命妇愚钝,不会!”
“……你倒是实诚,坐下吧!”他将手中的棋子落下,指了指对面的空凳子。
田园园行礼:“多谢皇上。”随后,小心地坐到凳子上,屁股只敢坐半边。
微风带着湿意徐徐而来,满池荷叶轻轻摇动,几颗明亮的雨滴顺着叶子滚了下来,掉入水中,惊了几尾鱼。
屋檐下的雨滴若珠,成串的滴下,或落入草地、或落入池塘,或落入来时的石道上。
皇上垂着眼看棋盘上棋子,眉毛花白而浓密,粗大的中指与食指夹着一颗白子,而后再次落子,“啪!”
落子声不轻不重,却让田园园心惊肉跳,别看刚来片刻,她却度日如年。
他又道:“当年多谢夫人的军资,成事后也应当记夫人一功!”
听到此话,田园园抿紧唇,先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免得一激动跟他讨债要银子,做出什么不可挽留之事!于是在心里数到十后,她才道:“回陛下,小女子不才,只能尽些绵薄之力。”
你现在有银子啦,要是有感恩之心快点还给我吧!
“夫人谦虚了,若不是你的相助,那年冬天不知怎么熬的。”皇上说着,紧接着又落了一子。
田园园偷偷看他一眼,面容威严,喜怒不形于色,看不出高兴还是生气。她一时拿不准,他是真心感谢还是在点她不要仗着有功就自以为是呢?想了想,还是捧他的臭脚吧,反正是个人都爱听好听的,拍拍马屁总归不会错的,于是谦虚道:“回陛下,能为大周尽一份力是命妇的无上光荣,陛下您日理万机还记得这等微末小事,真乃国之大幸!百姓之福也!”
话落,就看到老皇帝展然一笑,笑的眼尾纹越发深刻起来,可见田园园这马屁拍到他心上了!
“呵呵,来人,上茶!”
一听上茶,田园园嘴角动了两下,感情这老皇帝也挺抠门的,不拍马屁还不让喝茶。
片刻后,便有宫女端来茶水,白玉茶碗中茶水清亮,散发着阵阵浓郁的茶香。
田园园喝了一口,入口微涩,回味甘甜,不由地多了两口。
老皇帝问道:“之前听星惟说,你回京的路上看到不少弃婴塔?”
田园园曾经向皇后说过民间弃婴成风,然而她以朝廷事多,此事不急为由打发了自己。后来她曾写过折子,也对孟星惟说过弃婴塔之事,然而皆是泥牛入海,了无音信。不成想今日皇帝陛下会突然问起此事。
“回陛下。命妇出西北后,南国到京,一路走来,发现野地僻林中有不少石塔,塔内白骨累累,襁褓遍布,甚至有那未亡的女婴被父母投入其间,哭声嘤嘤,直到气绝。还有不少人,在生下女婴直接溺毙,十婴九女,惨绝人寰!”
老皇帝道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下,浓眉一皱,眉心现出一个“川”字,“简直是岂有此理!男婴女婴皆是父母所生,父精母血,怀胎十月,焉能下手杀害亲生骨肉!”
“陛下有所不知!大周百姓生男喜,生女悲,其中原因之一便是婚嫁,彩礼几何、嫁妆几何!女方不但出同等嫁妆,还需将女儿嫁过去,可谓是鸡飞蛋打,人财两空!而男方则不然,人与财皆得,故而民间常说女儿是赔钱货,若是家中女儿多了,光是嫁妆便能拔父母身上一层皮,日久天长才有了杀婴溺婴的风气。”
当然还与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有关,不过这话她可不敢说,大周是父尊社会,他又是这个社会头子,直白地说出来小心弄巧成拙。
老皇帝沉吟片刻,女婴减少,意味着十几二十年后打光棍的人就多了。古代医疗水平不高、生活水平低下,人口自然生长率本来就低,若是杀女婴的风气渐渐兴起,人口大幅度减少,对一个生产力低下的封建王朝简直就是致命的打击!
他忽而冷声道:“去把李梦真叫来!朕要见他!”
“是!”远处传来黄侍人的应答声。
老皇帝也没有闲情逸致下棋了,将手中的棋子一扔,起身走到栏杆处,仰头望着漫天雨丝,长叹一声:“朕困于方寸之间,竟然对民间杀婴之事不知,若不是夫人告知,任由此事发展下去,将来必定动摇国本。西夷人生下孩子时,不论男女皆奖励两头羊,以此鼓励生育!而我大周百姓却因嫁妆溺杀女婴,简直是荒谬绝伦!”
田园园嘴角抽了抽,这事跟皇后说了有半年多,她不信皇帝刚知道此事,估计是见到她才想起来吧!
自古当权者都有个尿性,只要老百姓不造反,民生之事就可以一拖再拖,反正他们是逆来顺受的羔羊,暴动时扔几把草料便能平息所有。以前是,现在是,老百姓就是那任人宰割圈养的猪羊!
老皇帝惆怅够了,转身看她,这才直奔主题:“夫人,今日叫你来另有其事!”
田园园的心猛地提起来,还有事?什么事?昨天噩梦老大来的事?
就在她心惊胆战时,老皇帝继续说道:“宋连云死之前曾说过一句话,话里有句是矿山繁多,世人不知。当初大青山是在夫人带领下找到入口,不知夫人是怎么知道矿山真正位置的?”
来了!田园园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大青山确实是因为她才找到真正的入口,今日老皇帝是在试探她知不知道其他矿址!她不知道就算了,可她知道,若是日后暴露就是欺君之罪啊!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紧张,人越是紧张越容易出错。
片刻,冷静下来的田园园起身行礼:“回陛下……”随后,她将当初告诉杭青天的理由又叙述一遍。
老皇帝露出玩味地笑来,可眼中却是冷意凛然。
田园园硬着头皮道:“……命妇只知道大青山的具体位置。”
“你知道说谎也是欺君之罪吗?”老皇帝冷冷盯着她的头顶。
田园园后背一毛,赶紧跪下:“命妇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她确实只知道大青山矿址的具体位置,不知其他五座矿址的具体位置啊!
“起来吧!去见见你叔父吧!”
老皇帝脸色平静下来,从棋盒里捡起一颗黑棋落在两枚白子中间。
田园园心简直要跳了出来,听到此话后低头慢慢退出亭子,退到十步远的位置才转身离开。
妈呀,吓死人了!刚才她想问问大壮怎么样了,不过老皇帝脸色不好,搞得她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走到花园门口的月墙,在此等候的黄侍人派了一个小黄门带田园园去见孟星惟,一出宫门,便有一顶绿呢小轿等着。
一进轿子里,田园园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这才发现后背已然湿透了。明明老皇帝看着还挺平易近人的,可他却给人一种说不来的压迫感,不愧是真龙天子,就是有气势!
“吱呦吱呦……”轿子再次晃了起来。不知晃了多久,田园园都快睡着了,轿子才停下来。
小黄门打开轿帘,温声道:“夫人南明宫到了。”
田园园慢吞吞地下了轿子,小黄门一手扶住她的胳膊,一手举着伞挡在她头顶。
“谢谢!”
小黄门第一次听到有人向他道谢,愣了一下,很快低下头。
前面是座宏伟的宫殿,飞檐斗拱,雕栏画栋,牌匾之上是龙飞凤舞地三个字:南明殿。
小黄门推开宫门,田园园走了进去,一股清甜的熏香味从宫里深处传来。
“是谁?”高大的屏风后面传来孟星惟的声音。
田园园看了一眼小黄门,发现他已经退到台阶之下,便回道:“叔父,是我!”
“你怎么进来的?”孟星惟的声音有些焦急。
田园园快步绕过屏风,见他半披着头顶正往这里来。
几日不见,他身上的衣裳空荡荡的,越发显得形销骨立,两只眼睛奇大,眼袋发黑,不知是不是睡不好的缘故。
“叔父,您没事吧……”见他这般模样,田园园吓了一跳。
孟星惟摇摇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是皇上让我来的。”
他眉头一皱,嘴唇有些起皮:“找你何事?”说着指了指屋顶。
看来隔墙有耳。
田园园点点头把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听罢,孟星惟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她劝道:“叔父,您既然与王舜华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还是早早的脱身才是!”
“说着容易,人证物证齐全,我亦是百口莫辩!”孟星惟苦笑。
闻言,田园园叹息:“我是您侄媳妇,此事我也不好说什么。要不然,我将此事告诉长辉问他怎么办吧!”
“咯噔!”屋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音,看来确实有人。
孟星惟嘴里说着,却向她伸出手:“万万不可,此事不能让长辉知道。他远在边关,镇守西北,不容有失!”
田园园迟疑地把手伸过去,孟星惟示意她摊开,随后手指在她手上写了五个字:周廷祎干的!
她浑身一震,果然是周廷祎!他为何要这么做?不会是喜欢戴绿帽子吧!
“知道啦,我不会说的。可是叔父,您明明是冤枉的……”
田园园嘴里也继续说着,却一把拉住孟星惟手,在他掌心写道:定国公要害孟家!
他眼神一凛,惊讶地看着她,在她手心上写道:当真?
田园园点点头。
孟星惟沉吟片刻,在她手心写道:刘太医!
田园园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找刘太医?
“去吧!他会告诉你的!”孟星惟却不欲多说。
因为头顶有人,两人也不敢说太多。
从宫殿里出来后,田园园转身看了一眼南明殿的屋顶,不过没看出什么异常。
第二天,候府就传来小孟夫人身体不适的消息。
刘太医给小孟夫人把过脉,发现她身体健康,胎像稳固,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不由疑惑地看着她。
田园园此时靠在床上,后背是几个大枕头,是用剩下的抱枕做的,二楼现在有座能同时坐十四人的大沙发,软垫抱枕,底下铺着波斯地毯,每日还不限量供应茶水点心,于是有不少大户夫人小姐没事会来二楼买几身衣裳,小聚一下,日子一长都快成了小姐们必来的名媛会。现在丽衣坊的生意整体步入正轨,订单已经排到年后,银子也是大把大把来。
不过这些都是青娘在打理,田园园退居幕后只管收银子就行。
言归正传,田园园看了一眼特好,“去把在厨房里温的药端来,顺便将沈宛静叫来,也给她看看。”
“哎!”特好应下离开。
没办法,噩梦暗桩一日不除,田园园对谁都得保持戒心。
田园园见她走了,坐直身体,目光幽幽地看着刘太医:“我叔父让我找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刘太医手抖了一下,佯装镇定地摇摇头:“下官不知道夫人您的意思。”
“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肯定知道什么,跟我叔父有关……”田园园抬手挡住嘴,小声道:“那个我叔父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比如雄风不振?!”
孟星惟是个小受,与周廷祎厮混这么多年,能对妹子硬地起来才怪!
刘太医跟吃了苍蝇一样,整个脸都拧巴在一起,欲言又止地看着胡乱猜测的小孟夫人。
田园园见他表情,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低声道:“讳疾忌医啊!侯爷有隐疾之事,你也知道。可否随我进宫面圣,还侯爷一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