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这日,小雪飘飘,铺满青石板的院子积了些薄雪,光秃秃地海棠树上也落了一层。远远一看,好像初春时的盛开的海棠花。
一个少年推开大门,头戴着毡帽,手里提着两个油纸包,急匆匆地向堂屋走去。
少年年约十四五岁,身量颀长,几步便来到门口。他眉眼满含担忧之色,圆鼓鼓的脸颊挡不住眉宇间的英挺,假以时日定然是个英武的俊朗男子。
推开堂屋门,他顾不得脚下的雪泥,干净的地板留下一串泥脚印。
“娘!娘!”他边叫边往内室去。
里间传来几声咳嗽声,随后是个微哑的女声,“在这儿呢,在这儿呢,没跑!”
那少年进了内室,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正是本书的女主角,田园园,正病歪歪地倚着床头。
她手里拿着一本话本,床头的小几子上点着一盏灯,旁边个炭盆,火红的炭将屋里烤的暖烘烘的。
见到少年回来,她把手里的书一扔,眼睛发光,“我要的猪蹄呢?”
少年浓眉拧成一个疙瘩,不情愿地把手里的油纸包递到娘亲面前,嘴里嘀咕着:“小远叔叔说了,你不能吃油腻的。以后我绝对绝对不会给你买的!”
田园园不以为然的接过油纸包。这小家伙和他爹一个德性,每次都这么说然后每次都会买。
她赶紧解开绳子,一打开油纸包,便是一只油亮的猪蹄。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软糯咸香,还是那个味。
她一边嚼着嘴里的肉,一边给自己的贪嘴找理由:“我喝了快一个月的汤药,这不能吃那不能吃的,嘴里快淡出个鸟来。你姐那个碎碎念不在家,好儿子,你就让我痛痛快快地吃一顿吧!”说完又是一大口,吃的是满嘴流油。
少年无法,只得给她倒杯茶。
今年入冬以来,他娘不知怎地起了一场高热,热退了后,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只得卧床休养。
小远叔叔说是气血不足,需要好生将养,每日都炖了补气血的汤药来。
那药黑乎乎地,又苦又酸,娘不爱喝,每次喝完都得磨着小远叔叔送些山楂丸子过来。
可小远叔叔说娘不能吃,特地做了阿胶红枣糕。
虽然每天只能吃一块,娘还是很高兴。
“咳咳咳咳…”
正大口吃肉的田园园猛然咳嗽了起来,她咳的很厉害,脸涨的通红,整个身体因为咳嗽而不停地颤抖着,看的旁人生怕她把肺咳出来。
少年接过她手里的猪蹄,送上热茶,目露担忧:“娘,你没事吧,猪蹄不许再吃了。”
“咳咳咳咳……”她咳的说不出话,从枕头下掏出手绢捂住嘴,另外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刚吃了两口的猪蹄。
待咳嗽平静下来,她就着儿子的手喝了一口茶,对他挥挥手:“凉了,再烧些来。”
少年应下,临走前趁她不备把猪蹄抢走跑了。
田园园哀嚎:“我的猪蹄?!”
“你都吃了两口啦,剩下的给我吧!”
少年说话间已经出了堂屋。
窗户半掩,外头的雪下大了些,海棠树桠上已经有了积雪,隐隐传来树枝压断的声音。
屋内静谧极了,唯有烛火摇曳。
田园园将手里的帕子塞到被褥下,缓缓躺回厚厚的被褥中,可身上还是觉得冷。
自打入冬的高热后,孟长辉便不见了踪迹,她想他应是投胎去了。
人鬼殊途,总有这么一日。
她慢慢闭上眼,身体深处涌出难以忍受的疲惫,很快便沉沉睡去。
少年提着烧开的水壶出了厨房,就见小远叔叔提着食盒推门而入。
“小远叔叔,您来了?”
高远点点头,鼻头微红,圆溜溜地大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澈。
十年过去了,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你娘呢?睡了吗?”
少年心虚地看了他一眼:“没,没呢。她看话本呢!”
“玄珺,你娘今日又咳了吗?”高远是个马大哈,也没看出他的异样。
少年,不,孟玄珺点点头,“咳了,好生厉害。”
闻言,高远眉头紧锁,看着少年紧张的神情,他想摸摸他的头顶,可这孩子已经比他还高半头了,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无碍,开春就好了。”
玄珺这才露出些笑容,笑的时候嘴里的两颗虎牙若隐若现,孩子气十足。
待他转身往堂屋里去时,高远却红了眼眶。
雪下的越发大了起来,漫天的鹅毛,很快院子里的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这时,刚刚合上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走了进来,后头跟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他抱着两只红梅,亦步亦趋地跟着前方的女子。
那女子俊眉修目,五官秀美,身材高挑,行动间颇有飒飒英气。而后面的男子长的也极其英俊,只是眼神微微呆滞,透着像是孩童般的懵懂。
正是田园园的长子和长女,大壮和芃芃。
“娘,喜欢。”大壮举着手里艳丽的红梅,高兴的摆了两下头。
妹妹一大早就带着他去南云观去祈福,看到观旁生着一株红梅,雪中凌寒独放,绽放着属于自己的蓬勃。
她想着娘一定会喜欢,祈完福后便带着哥哥偷偷折了两枝回来。
芃芃嫣然一笑:“会的,只要是哥哥折的,娘亲都喜欢。”
大壮高兴地笑了。
进了内室,二人看到高远也在,连忙行礼问安。
高远问:“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
芃芃解开斗篷,玄珺赶紧接过她和哥哥的斗篷,挂到一旁的衣架上,随后给二人一人倒了一杯热茶。
“顺利是顺利。只是南云观的老观主说,爹和干爹心愿未了不曾离开。”
前些日子,娘亲说爹和干爹投胎去了,让他们去找南云观的老观主,那老头会扶毡,能通阴阳。
子不语怪力乱神,她是不信的。可娘身体不适,她不好忤逆,只好今日一大早去了南云观。
那老头脏了吧唧,胡言乱语,一看就是不靠谱的牛鼻子。
高远轻声道:“你就说投胎去了就行,也好让她放心,你俩也别说漏嘴了。”
三个孩子应下,坐下喝茶,等着娘亲醒来。
这时,芃芃忽然抽动了两下鼻子?她闻到一股肉味,屋里有花香、炭火味和药味,还有股若隐若现的卤肉味。
她眼神一凛,目光落在自己弟弟身上,冷声问:“你给娘买了卤肉回来?”
玄珺哪里想到过了这么久,姐姐居然还能闻到味道,立刻吓得矢口否认:“没,没有!我没有?!”
看他那心虚的眼神,芃芃怎么会猜不出他在说谎,冷冷一笑:“别让我找出来证据来,否则让你抄一百遍《春秋》!”
玄珺大惊失色,一百遍春秋?岂不是一个冬天都抄不完?连忙和盘托出。
“啪!”芃芃狠狠拍了桌子一下,愤怒地看着自己愚蠢的弟弟,“怎么跟你说的?怎么跟你说的?!娘在生病中,肥腻厚甘一律吃不得,你居然还敢给她买卤肉!”
玄珺吓得躲到高远身后,弱弱地辩解了一句:“是娘非要吃的,我没,没办法。”
“她是拿刀架住你的脖子了吗?她让你去你就去?!”芃芃气的眼都红了,“她在病中,脾胃虚弱,肉什么的克化不了,你是想害死她吗?”说着,提脚便去踹不省心的弟弟。
“小远叔叔救我!!”玄珺大喊一声,他姐姐是真打啊!
高远挡在姐弟俩之间,看着气势汹汹地芃芃也犯了怵。没办法,芃芃越长越像她爹,生气时特别唬人。
他挡住芃芃,赶紧打圆场:“没事没事,吃上一两口也无碍,我晚上再熬些助消化的汤药就行。芃芃啊,你今年已经十九,这般凶悍谁敢上门提亲啊!”
芃芃最烦别人提说亲之事,不假辞色道:“我没爹,娘亲又病了,弟弟还小,哥哥不中用,家中产业自我及笄后,我娘便让打理。若我出嫁,我这一家老小怎么办!干爹,此事莫提。我这辈子大约是不嫁了,做个老姑子。”
大壮拉了拉妹子的衣袖,“妹妹,不嫁,我养。”
这时,玄珺从高远身后探出头突然来了一句:“什么老姑子呀!前些日子,库库哥去常州前送了一根发簪给你,你不要他便插你发髻上……”
“真的?”玄珺话没说完,本该睡着的某人忽然插了一句嘴。
四人惊讶地看过去,只见田园园拥着被子坐起身,满眼的八卦,惊喜地看着自家的闺女:“你俩什么时候私定终身了?!”
她闺女自从十六岁后,信誓旦旦说这辈子都不成亲,当个老姑子在家里住一辈子。
之前有不少媒人上门说媒,结果被这丫头大扫帚打了出去,搞的她闺女也得了一个彪悍之名!还被人说是虎母无犬女……
一年前,孟星惟来信一封,信中提到芃芃婚约一事,说是有意定南王的长子,让她们回京相看。
然后芃芃修书一封送去京城,也不知写了啥,孟星惟便不再过问她的婚约之事。
芃芃狠狠剜了玄珺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解释:“什么私定终身啊?那发簪是我叫他买的,我俩清清白白的,别听他胡说!”
玄珺爆出更大的瓜:“哼,他还拉你手了,哪里清白啦!”
芃芃气的额头上爆出青筋,笑眯眯地看着弟弟:“玄珺,你来,咱们姐弟俩好久没一起聊天了。”
玄珺又不傻,疯狂地摇着头:“不去我不去。”
“呵呵,你不去也得去。”芃芃对哥哥使了个眼色。
大壮憨憨一笑:“弟弟,妹妹找你玩。”说完,一把将玄珺丛高远身后拽出来。
“不要!娘亲救我!!!”玄珺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田园园还在芃芃和库库的事里没过神。
就这样,兄妹俩一个抬脚一个抬身子,愉快地抬着弟弟出去聊天了…
“库库…和芃芃?!”高远不敢相信,他儿子明明怕芃芃怕的要死,当然他也有点怕……
田园园看了一眼满脸不可置信的高远,不悦眯起眼睛:“怎么,我家芃芃配不上你儿子?嫌弃我家芃芃?”
“怎么会?!”高远下意识地反驳道:“我娘子、我泰山都对芃芃赞赏有加,能嫁给库库,原是我家高攀了才是,只是,只是我实在想不到库库会喜欢芃芃,那孩子明明很怕芃芃的……”
田园园得意一笑:“那不叫怕,那叫耙耳朵,你家耙耳朵一脉相传,哈哈……”
“……园园姐!”高远耳朵尖绯红,虽然他家都是富贵说了算,可富贵还是很听他的话呀。“说实话芃芃那般人品配我家的小子实在可惜。”
芃芃品貌端正,能力出众,在三河城也是有名的漂亮姑娘,有不少人家都想求娶做媳妇呢!就连醉香楼的少东家都放出话,此生非孟家大女不娶!而他儿子呢,性格温吞,木讷口笨,沉默寡言,除了一副好皮囊再没拿得出手。
也不知道他儿子是哪来的脸敢追芃芃……
他家还是商户,日后两人的孩儿也只能做个商户,不能科举。
田园园躺回被窝里,看着高远一会儿笑一会儿愁,也不知道脑补了什么,跟演戏似的。
“你的汤药呢?”
“哦,哦,园园姐,你就不发愁吗?”高远把汤药从食盒端出来,摸了摸碗还热着,端到她面前。
“愁什么,你儿子愿意,我女儿愿意。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好愁的?”
田园园接过一饮而尽,喝完把碗丢给高远,苦的五官都皱在一起。
高远从小柜子里摸出一块阿胶枣糕递给她,“怎么样?身体可有起色?”
田园园两口就把阿胶枣糕吃光,舔了舔手指,“再来一块!”
“不可,你脾胃虚寒,不可贪嘴。”高远将碗放到桌子上,随后抓住她的手腕摸起脉来。
田园园垂下眼皮,她生芃芃时伤到根本,高瞻曾说过有损寿数。她虽不懂医术,可近来感觉身体里好似有个破洞,任是各种名贵药材填补,也于事无补,还是虚的发慌。
高远神色渐渐肃穆,眉头紧锁,片刻放下她的手腕,安慰地笑道:“没事,好多了,我再给你改个药方,开春就好了。”
田园园伸出手,掐住他的脸,笑道:“不想笑别笑,笑的比哭还难看!”
话落,高远的下巴抖了抖,眼见着眼泪就要流下来,他赶紧转过头用袖子擦掉泪,刚想说什么,嗓子却堵的疼。
她的身体亏损的太厉害,上次高热后还引出肺气不足之症,一个月的汤药下去,竟然没有一丝起色,反而日渐空耗已有颓败之相。
若是再这般消耗下去,园园姐恐怕撑不到来年春天……
田园园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望着头顶的帷帐,眼神放空,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另外一个空间。
她低声道:“傻弟弟,哭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你不知道呀,姐姐这辈子是赚来的……”
其实她早就死了,死在另外一个世界。
那是一个和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她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她的魂魄化做一缕孤魂来到此方,借着田大花的身体再次回到阳间,于是偷了她二十多年的人生,偷了她的夫君和孩儿……
现在,她该回去了,该把错位的人生回归原位……
声音渐渐低不可闻,田园园又睡了过去。
片刻后,昏暗的内室传来压抑地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