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
田园园用尽全身力气向芃芃伸出手,高瞻将孩子靠近些,她的手轻轻落在女儿的小脸上,还未抚摸就已经没了力气,苍白无力的手指重重的砸回被子上。
芃芃不到五个月,黑黝黝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娘,懵懂无知,可惜太过年幼,根本不知道她即将失去这个世上最疼爱她的人。田园园眼泪汹涌而出,绝望与悲痛紧紧裹挟着她的内心:“芃芃,对不起……我没办法陪你长大了……我……没…没有照顾好自己…让你失去…失去了娘……对不起……”
此生唯一的牵挂便是她未长大的孩子。
忽地,刚刚止住哭声的高远又“呜呜……”大声呜咽起来,推己及人,自己也是幼年失去母亲,此时此刻触景生情,痛苦到难以忍受,他娘死前也是诸多不舍……
这边孟长辉进屋,手中端着放了热水的水盆。他刚一进来,趴床上哭的高远立刻起身让开位置。孟长辉的脸绷着,眼睛通红,拿着湿布巾温柔的将她脸上的、脖颈上的血渍擦洗干净。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弄疼了她。
田园园任他动作,可眼神却一瞬不瞬的看着孩子。
刚一擦干净,她忽然全身痉挛起来,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殷红的血从她嘴里大股的冒出来,顺着脸颊流耳朵里,“咕咕咕……”
高瞻大惊:“快扶坐起她!血会把她呛死!”
孟长辉立刻扔掉手里的布巾,把田园园扶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脸上俱是惊色。
“园园,她……”
眼见着她大口的吐血,高瞻将芃芃放到床上,手搭在她的手腕上。然,……脉搏微弱至极已感受不到,无力回天,田园园必死无疑。
看着高瞻面如死灰,孟长辉不用问也知道结果她大限将至,他用衣袖擦拭着妻子嘴角的血,浑身颤抖起来,眼神通红如同困兽:“那药竟也无效吗?”
“……若是今日能撑过,兴许还……”高瞻哽咽难言,可明眼人都知道她撑不到了。
陈老九从床上抱起芃芃,本来冷如生铁的心,在看到田园园吐血的模样也撕开一个口子,不禁湿了双眼。
“呜呜呜……园园姐,你不要死啊!我还没吃够你做的饭呢……呜呜呜……”高远仰起头哀痛得哭叫着,像一个再次失去亲人的孩子。
他一哭,蜷缩在陈老九怀里的芃芃也跟着哭起来:“哇哇哇………”
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充满离别的悲哀!
人生最苦是生离,最痛是死别,前者是身不由己,后者是无能为力,死亡终是所有人都要走向的归途,有的人早,有的人晚,最后殊途同归。
没有感人肺腑的离别,没有悲伤至极的煽情,田园园靠在孟长辉怀中,眼睛再次像是蒙上一层云翳,什么也看不到看不清。此世间唯有芃芃她是放心不下的,她紧紧抓住孟长辉的手,可惜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最后眼前瞬间被人关掉画面,人临死前最后失去的是听觉,模模糊糊间她听到孟长辉叹息:“对不起……”随后便是永恒的黑暗。
对不起什么………居然真的要死了……
木水生这两日不好过,一日身体上的不适,二是城内与日俱增的死亡人数,不过短短的三日就已经死了五个人。最为麻烦的是这些情绪激动家属,在士兵去取尸体时无一不遭到剧烈反抗!而且他怀疑有些家属在家人死后隐瞒不报,实际死亡人数比统计的死亡人数更多。
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人家的余粮已经不多,但城内封锁店铺关门,有钱也没地方买吃食,饥一顿,饱一顿,早已是怨气重重。若是在这样下去,恐怕整个三河城必将生乱。
他拟订在正月初六到正月初八,开市三日,先让城内人解决日常所需再说。
三河城闭城之事,孟长辉告知他已经上报帝听,想来年后朝廷便派人下来。眼下当务之急便是研制解药与找出元凶,务必在天使到来之前解决比事!死的人越少,他的量刑越轻。
幸而欧阳益已经研制出解毒之药,正在加紧赶制第一批,待看后日药效如何,便可大量投入城内。
“木大人,您的药来了。”门外侍女小红手中端来欧阳先生新研制的解药。
“进来吧!”
木水生从书桌后抬起头,不知是否因为日夜操劳的原因,他的症状比别人重些,不止身上有大大小小的斑块,连脸上也隐约可见,轻声问道:“你们可都喝了?”
阖府上下都中毒了,只是唯他重些。刚开始封城时,所中毒者不过三成,而今已有五成之上,其中重症便有三分之一。若是欧阳益的解药可以解毒,优先会给重症解毒。
小红从托盘中拿出药碗,放到书桌上。她行动间能看到侧颈上有个圆形的癍点,“回大人的话,都喝了。”说完,福了一礼就要离开。
望着她纤瘦的背影,木水生轻声道:“待此事一了,本官便为你写上一纸赐婚书。”
闻言,小红后背一僵,略微惊讶的转过身,也顾不得尊卑,讶然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木水生脸上的斑块已经连在一起,淡然一笑,少了些往日的高高在上,倒是多了几分温和,“我是一城之守,自然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多谢城守大恩大德!”小红拜倒在地,喜极而泣。
自从求过田娘子做说客后再没有下文,还以为此事不了了之,没成想今日城守愿意为自己写赐婚书,当真是遇到活菩萨!
此时田园园家里,孟长辉正在给她擦洗身体,随后换上干净的衣裳。最后再把头发梳通,她卧床多日,头发早就打成了结,花费了许久才梳顺。
小芃芃被裹成团子,躺在她亲娘旁边,在父亲为她整理遗容时,她调皮的揪着娘亲长长的头发玩。
地上的火盆已经熄灭,屋内冷得像是冰窖。他将田园园打理好后,拿出干净的床单轻轻盖到她身上,最后再望了一眼她苍白如纸的脸,随后将床单蒙住她的脸,起身抱起两人年幼的女儿,向屋外走去。
从屋内出去后,天色阴沉,寒风刺骨。他将这间屋子关好,幸而正值寒冬,天冷不易腐烂。待海纳他们一行来到三河后,让他们把田园园的灵体送回京城,葬入孟氏祖坟。
陈老九为田园园赶制棺材去了,高瞻因为悲伤过度已经倒下,高远也差不多。
他亲了亲女儿有些皴的小脸,下巴上粗糙的胡子扎得她哇哇叫了起来。
“芃芃!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的母亲,让你同我一般没了娘亲……”孟长辉还未说完,便哽咽不已。
他抱紧孩子大步向院外走去,芃芃懵懂的看着越来越远的家,向那里伸出小手。
城守府,木水生看着下首抱着孩子的一脸孟长辉,他面容倦怠悲伤,往日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几缕头发从耳畔掉了出来,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皱巴巴,靴子上全是泥巴,实在有碍观瞻,不修边幅。
碍于他的妻子刚刚离世,木水生已经到嘴边的嘲讽又咽了回去,嘴上积德也是一种善良!不过,那个聒噪狡黠的女人居然死了,真是世事无常啊!
两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娃,沉默在蔓延。
还是木水生打破诡异的气氛,道:“你找我来做什么,收养你的女儿吗?”
孟长辉失魂落魄的摇摇头,他的妻子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女儿,怎可假手于人呢!
“我女儿,我会带去军营好生照顾,不劳你费心了!今日找你,自是有事。一是我家附近必须派人巡查,不许闲杂人等进入!二是要士兵在巡城时注意一个腿部受伤的人,他被捕兽夹所伤腿上必有齿痕,此人极有可能便是此次下毒之人!”
木水生问:“那人是男是女,多高多胖?”
孟长辉疲惫的揉了揉眉弓,连日的悲伤让他觉得心力交瘁,可他是守卫一方的大将,没有时间沉溺于悲伤中。
“大抵是个男人,我观其遗留的脚印,初步推算是刚过六尺,瘦弱。”
他在海棠树树下看到一个保留较完整的脚印,看大小是个男人,故而推算出来的。
木水生在纸上记下,又出声询问:“你今日来还有其他事吗?”
孟长辉疲惫至极:“收拾一间卧房,我与我女儿暂时先住城守府。我的牛也已经牵来,你派人好生伺候。”
若不是看在他死老婆的份上,木水生肯定要破口大骂起来。他才是城守府的主人,主人,主人,这家伙理直气壮的想要鸠占鹊巢!
然而看着他疲惫的目光,木水生一时心软还是乖乖的照做了。
下午,孟长辉将孩子托付给了小红,与陈老九一起将田园园装敛进棺材里。盖上棺盖后,陈老九从怀里拿出七根棺材钉,问道:“钉吗?”
孟长辉抚摸着黑漆油量的棺材,摇摇头:“她是一品国夫人,死后丧葬有专门的规制,这口棺材不符合制式,日后还要更换,暂且不钉了。十五后,劳驾你将她的尸身处理一下,保全不腐,待送回豫州老家的祖坟下葬。”
“也许她更喜欢三河。”陈老九收回棺材钉,七根冷铁冰冷迫人。
他长眉一皱,眼神冰冷,斩钉截铁道:“她是我孟长辉的原配,死后自然入我孟氏祖坟!”
陈老九冷脸未语,转身离开。孟长辉则留下来,想多陪田园园一会儿。
屋内微暗,一个高大的男人独自一人背着手,站在棺材前幽幽望着那口黑漆棺材。从黄昏站到天黑,许久才长叹一声,走到棺材前轻轻敲了两下,柔声道:“园园,我走了……”话未落,泪已至。
世间所有的感情方到失去才知后悔,可人已死,万事休,再如何追悔莫及也是为时晚矣!
当他出门时,遇到了高瞻,曾经温润如玉的男子,头发凌乱,也是狼狈。
一个失去的妻子,一个失去至爱,两个伤心的男人相遇,竟有种同病相怜的恍然感。
孟长辉扶着门,破天荒的放缓了声音:“你要见最后一面吗?”
高瞻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摇摇头,声音嘶哑:“我救不了她,没脸见她。”
“你是她的至亲好友,她不会责怪你的。要怪也只怪我,身为她的丈夫从未尽到应尽的责任,聚少离多……”孟长辉失魂落魄地说,思极从前种种,更是内疚自责!
“孟兄所言差以!”高瞻眼圈微红:“我身为大夫,却不曾看出她的中毒之症,乃是我之罪过!”
“我亦是!若是早早注意到她的异样之处,也不会让她毒发身亡!都怪我疏忽大意!”
“此事非孟兄之过,她应当是这几日才接触毒源,此毒直入肌理,快速游遍全身,故而才致毒发。之快之速,常人难以发现。就连她自己想必都未发现!当发现不对时,毒已进五脏,药石无医!”
“时也,命也!我定将下毒之人绳之以法,以告慰园园在天之灵!同是伤心人,不便相见!告辞!”孟长辉拱手一礼,大步离开。
“将军慢走。”
目送孟长辉离开后,高瞻望着紧闭的大门久久不曾回神,似乎下一秒门就打开了,田园园从里面探出头来,嬉皮笑脸地问他怎么还没去开门,往日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可现实已是天人永隔,物是人非……
“园园……”他从未呼唤过她的名字,在她死后请允许让他叫一次。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她,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她的存在,高瞻难过的快要窒息。
眼泪疯狂的涌出,高瞻捂住胸口,扶住门框缓缓坐下。夜深了,高远过来找他,才发现他蜷缩在田园园家门口,已经哭泪睡着了。
见到这一幕,高远不禁泪流满面,为哥哥,也为田园园。
他们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彼此,从此高瞻一眼万年再看不见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