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墓碑丛中小心穿梭着。这里的墓碑绝大多数都是用木头做的,用石碑的则是屈指可数。
日经累月间,有些木碑居然重新焕发生机长出枝丫,还鼓着几颗青绿的芽包。还有些木碑上的字体模糊不堪,已经分辨不出字迹,更多的坟墓则在风雨侵蚀中慢慢流失,待到十几,二十年后,终将消失,从此这世间再无此人的痕迹。像是草木鸟兽,生于天地也回归于天地!
雨水淅沥,田园园望了一眼阴沉沉地天空,看来这雨一时半会还停不了。越往里面地下的泥土越是喧软,不一会儿她的鞋上就沾了厚厚的黄泥,每走一步切实体会到什么是负重前行,一抬脚鞋子下的泥巴不住地往下掉,走得实在费劲。
在鞋子快拔不出的时候,终于看到柳如玉的坟墓。
陈老九松开板车,随后从车下抽出一把铁锹,就在柳如玉左边的空地开始挖起来。
田园园在他身后打着伞,周围漫着湿漉漉的雾气,蒙蒙茫茫,看什么都不真切,不远处的三河城也是若隐若现,除了滴雨声便只剩下陈老九挖坑的声音。
不知怎地她忽然打了个寒噤,寒毛倒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陈老九往后一退不小心踩了她的脚,回头看了她一眼:“碍事,不用给我打伞,一边玩去。”
“好心当做驴肝肺!”田园园白了他一眼:“你慢慢挖,我去找高瞻。”
“去吧,去吧,别忘了回来!”
高瞻的坟墓也在此处,与其他三河人一样在此静静长眠,不过是在墓地的另外一边。她打着伞独自一人穿过起伏的坟堆,行走间带起不少泥巴,不多时裙摆上已经沾染泥渍,在身后留下拖行的痕迹,像是一道蜿蜒而去的朝圣者。
很快来到高瞻墓前,他的坟墓与附近其他坟墓都相距较远,独自一座坟孤零零的。新刻的石碑,碑文很清晰,尤其是高瞻二字,分外令人心痛。
她蹲下身体,伸出冰冷的手指摩挲着同样冰冷的石刻,轻声问:“高瞻,我来了。最近过的好吗?”
他的墓前摆放着上贡用的贡碗,碗里积了半碗雨水,雨滴落下荡起小小的涟漪,底部有些沙粒。
田园园微微一笑:“等下次来我给拿些你喜欢吃的猪蹄。就你自己一个,没人看你,想拿起来啃就拿着啃。”
高瞻喜欢吃猪蹄,又好面子,还担心吃猪蹄时形象不好,每次都只吃两块,多一口都不肯吃。如此克制的一个人,在临死前才肯叫自己的名字。这又是怎样的心情啊!
她常常扪心自问,这样的自己值得高瞻付出自己的生命吗?或者,她田园园就是高瞻此生的劫难!
然,此生已错过,但愿能有来生偿还这份恩情。
雨还在淅淅沥沥不停地下,茫茫雨雾间仿佛唯有她一人,絮絮叨叨了许久,忽然感觉有人靠近。
“你这么快就挖完坑了?”田园园以为是陈老九头也不回的问道。
身后的人没说话,可却极有存在感。
“………”荒坟野地,身后突然出现一个沉默的人,怎么想都有点瘆人呢!
人很容易在恐惧中胡思乱想,田园园就是。她的脑子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关于坟场的恐怖故事:说是有个怪物,生于坟场。若是有人经过时便会突然出现那人背后,等待那人回头的一刻咬碎他的脖子……虽然不理解为什么不直接咬碎他的头,而是一定要等那人回头才下嘴的设定,但也不妨碍此时此刻很是应景。若是没鬼,柳如玉和玉楼又该如何解释呢!
田园园下意识地捂住脖子,突然笑了两声,许是太过寂静惹得人胡思乱想,她长舒一口气回头看去。
只见在淅沥的春雨中,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静静站在她的身后,长眉如剑,朗目如星,漆黑如夜的瞳仁中蕴含微芒,猿背蜂腰,挺直的背脊如同一把锐利的长刀,正是去拒奴关追查国宝的孟长辉!
“你怎么回来了?”田园园惊喜地看着他。
孟长辉向她缓缓伸出手,摊开的掌心粗糙,四指之下的掌心上各有一个黄白色的老茧。
她伸手抓住他的手,冰冷纤细的手瞬间被温暖包围,他的手极暖。
许久未见的夫妻俩默默对望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二人。
片刻后,孟长辉温声道:“走吧。”田园园点点头,随后转头向高瞻摆手告别。
路依然泥泞,却不害怕滑倒了。
孟长辉接过她手中的伞:“我回来时经过此地,看到陈老九正在挖墓穴,他说你也在附近我便来寻你!”
“国宝追回了?”田园园侧头看他。
“嗯,虽有些许曲折,总算没有白费苦心。”
“追回来就好。”
孟长辉手中微微用力,将人拉近自己,忽而探头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很想你。”
“……我也是。”
不多时,便看到还在挖坑的陈老九,以及拴在板车上的马,那马浑身漆黑,唯有鼻端有块白色,正低着头悠闲啃着地下的青草。与悠闲的马儿一比,陈老九正在吭哧吭哧挖着墓穴,老远就看到孟长辉和田园园相亲相爱的走过来,顿时觉得牙酸心醋,酸得难受,翻了一个大白眼继续挖坑。
“你还没有挖好啊?业务有待提高!”来到坑边的田园园说起风凉话。
陈老九冷哼一声:“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行你上啊!”
田园园一愣,脱口而出:“奇变偶不变!”
陈老九眉头一皱:“什么?”一边的孟长辉也是一头雾水。
田园园捂着额头傻笑起来,刚才陈老九那句你行你上,让她误以为是老乡,这才有了刚才的试探。
“哈哈,说着玩呢!”
“疯婆子。”陈老九白了她一眼继续干活。
自从跟她混的时间长了,他用的最多表情就是翻白眼。
孟长辉看着二人斗嘴,微微一笑。
没多久,一个黑洞洞的墓穴就挖好了,陈老九和孟长辉一起将棺材抬进去,再把土填上,于是就有了一个新坟包,一个新死人。
陈老九从板车后抽出一根事先准备好的木制墓碑,拿出墨水,看向田园园:“名字!”
“玉……宁阙非。”
“宁阙非?”陈老九重复了一遍,随后在木碑上一笔一画地写下:宁缺非!三个字,铁画银钩,字迹不输高瞻。
“等等!你把人家的名字写错了!是宫阙的阙!你个大白丁!”田园园可算是抓住他的错处,立刻小题大做起来:“好啦,木碑没啦,你自己回去取吧!”
陈老九斜着眼睛看她一眼,紧接着起身从板车下又抽出一根木碑。他可是三河送葬人,怎么没有一点准备!
“………”
雨滴嗒嘀嗒的还在下,几滴雨水落在新竖起的木碑,顺着木纹缓缓向下,流进木碑的刻字上:宁阙非。
陈老九弯腰从板车下拿出一个小包袱,递给田园园,嘱咐道:“给他。”
板车下面是不是连接着异次元,咋啥都有呢?
她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包纸钱,“下着雨咋烧啊?”地上没一处干地,到处都是泥浆,这陈老九怕不是有什么大毛病!
陈老九噎的白眼一翻再翻,一旁的孟长辉看不下去了,伸手抓了一把纸钱用力扬到半空中,雪白的纸钱便纷纷扬扬洒了下来。
“……不早说。”会错意的田园园家死鸭子嘴硬。
气得陈老九哼哼唧唧的。
田园园指着柳如玉的坟墓向宁阙非介绍:“她叫柳如玉,和你家大房是亲姊妹,你们可是是亲戚呢!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以后没事就多联络联络感情。”
正常人会一本正经向死人介绍邻居?
陈老九不解:“他俩是亲戚?”
“怎么不是!他和柳如玉的胞姐共事一夫,你说是不是亲戚?”
“呵呵。天色已经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今天快累死我了!”
陈老九站起身伸了一个大懒腰,他干了整整一天的活,腰都快累断了!
田园园见他起身去推板车,打着伞就往板车上一坐,也不管车上面有没有泥和水,陈老九见此也往上面一坐,二人眼巴巴地看着孟长辉。然后,他将板车的套绳套到马身上,随后利落地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马儿长嘶一声,猛地用力一拉,坐在车尾的二人因为惯性瞬间扑出去,狠狠摔了个狗啃泥……
回到家后一身泥水的田园园,哆哆嗦嗦的指挥高远烧水,然后坐在灶前烧火取暖,陈老九先行回家了,说等会儿过来蹭饭。
落在后面的孟长辉将马拴进牛棚中,一出牛棚就看到三甲正向自己冲过来,兴高采烈地喊着:“师父!师父!你可回来了!”来到跟前想抱又不敢抱,围着他师父团团转,喜不自胜。一改往日的苦大仇深,倒是符合他的年龄。
“长高了!”孟长辉揉了揉他的小脑瓜,板着脸问:“每日可有打拳?”
“我天天都打!一天不落!”三甲骄傲地挺起小胸脯。
“好,今日下雨不便演示,明日早上我再检验!”对于自己这个便宜徒弟,孟长辉还是很严格的。
一走进屋内看到海纳正抱着自己闺女,见他进屋脸上也露出喜色,“回来了?”
“嗯,回来了,闺女给我抱抱。”
“……她刚睡着,等醒了再说。”
“嗯。叔父如何?”
孟长辉的鞋子上沾了不少泥巴,一进屋弄得满地都是,他也没在意,一撩下裳便坐到椅子上,脚下一动全是黄泥。
“他还是那样。”海纳起身对三甲说道:“把大小姐放到床上去,别放忘了盖上被子,今天有些冷。”
“哎!”三甲应下,起身接过芃芃去卧室睡觉。
等他一走,海纳低声道:“侯爷有两句话让我带给你。”
孟长辉眉峰微皱:“为何不在信……”话未完便明白他的意思。叔父既然不在信中告知自己,而是让海纳带话给自己,可见书信已经不安全。
“你每次寄来的家书,皆由兵部直接呈与秦王。侯爷让你警醒,兵部之人已无可信之人!”
“唉!常言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与叔父还是步入祖父的后尘!”孟长辉失望地叹道。
他与叔父南征北战数年,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然而终归逃不掉猜忌一词!
“慎言!”
“嗯。叔父怎么说?”
海纳摸了摸下巴,眉峰紧锁:“侯爷只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既然如此听叔父的。”
他的打算更简单,解甲归田,随田园园回田家村,做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
此时厨房,铁锅里的水开始冒起热气,高远往灶眼添了一把柴火,火势瞬间一大,二人身上暖烘烘的。
田园园低头搓着裙子上的泥巴,正和高远聊着成亲之事。因他是男子,又恰好赶上三河城刚经历过巨大的损伤,于情于理都不该张扬,恐惹来闲话,所以两家商量一切从简,到时成亲那日只邀请些至亲好友即可!成亲的日子最后定在四月初二,正是宜娶宜嫁的好日子。虽说有些仓促,可极符合高远的心意。他不想大操大办,像个女子一样由妻子将他迎娶过门,就这样简简单单很好。
水很快烧好,高远先打了一茶壶的热水,又往里倒了些许茶叶,随后从橱柜里端了一碟子点心,全放进托盘里给孟长辉与海纳送去。
待他一走,田园园起身将门拴住准备洗澡,刚解开衣带就听隔壁传来陶瓷摔碎的声音……
她的手一顿,笑道:“幸亏是柳如玉的,不是我的!”这么一想便一点也不心疼了。
洗完澡后,田园园开始准备晚饭。今天人多,还都是能吃的大男人,幸亏家里的大米多,她蒸了满满一大锅的米饭,炒了六个菜,有荤有素,又单独给芃芃蒸了碗青菜蛋羹。
那边刚炒好最后一个菜,陈老九就来了!
“开饭啦!开饭啦!”
小雨下了一整天,直到天黑还不停歇。吃过晚饭,几人在厨房里说了快两个时辰的话,这才恋恋不舍地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