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外还是一如从前,金碧辉煌而庄严肃穆,下轿时,田园园望着宫墙上厚厚的白雪与远处铅灰色的云端,心里忽然生出无边的寂寥。
眼前是皇后居住的临华殿,依然是富丽堂皇。
她咽了口口水,长袖下的手又湿又冷。
这时,有宫女迎上来,领着她往皇后娘娘的寝宫去,路边松树依然虬结,墨绿色的松针隐藏在积雪之下,偶尔有雪块从树上掉落下来,发出“啪沙”的声响,除此之外,再无声音。
廊下站着几个宫女,躬身低头,手中举着几个托盘,不知在干什么。
宫女行礼:“国夫人请。”
田园园慢慢走上殿前的台阶,台阶是青石铺就的,遇雪后有些滑。她今日穿的翟衣,衣摆迤地沾了不少雪,幸而宫里的地扫得很干净,要不然就是一裙子的泥。面见皇后后,她老人家一个不高兴说自己殿前失仪可麻烦啦!
好不容易来到殿门口,宫女道:“国夫人请稍候片刻,待奴婢通传。”
田园园笑着应下,她头上的冠子少说有四五斤,若是动作一大,绝对会掉下来,只好挺直背脊端着。
不知是那个宫女摸鱼混玩忘了通报,还是皇后娘娘故意晾着她,总之她在四处漏风的廊下待了许久,浑身都冻僵了也不见有人通传。
可她已经不是当年初来乍到的田园园,这点下马威自然不会对她造成心理负担,反而觉得这皇后小肚鸡肠,哪有一国之母的风范?
她站在廊下,望着松上的积雪,发呆打发着时间,对面的廊下一溜的宫女可没那么舒服,低着头,一直举着托盘,时间一久有的人胳膊微微打颤起来,举不动又不能放下,只得咬牙坚持,看着怪可怜的。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打开一角,里面传来一声:“进!”
田园园还以为是她,提起裙子正要过去时,那溜宫女却抢先一步鱼贯而入……
她只好又回到刚才的位置等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果然是下马威,故意晾着自己。
又过了一炷香,宫门再次打开,宫女们低着头走了出来,待她们走光后,皇后的贴身嬷嬷才将她请了进去。
“国夫人安好,今日皇后娘娘凤体不适,劳您久等!”
两年不见,李嬷嬷比上次相见时苍老不少,眼角处有两道的鱼尾纹,微微一笑很是明显。
人家说的这般客气,田园园即使满肚子委屈也不敢说什么,可肚子里还是憋了一肚子气,于是惊讶地说道:“即是皇后凤体不适,我改日再来叨扰!”说完,不等她回答转身离开。
李嬷嬷僵了一下,哪里见过这般会顺坡下驴的人,若是真让人走啦,这个下马威到底是谁给谁的啊!赶紧快步追上去,赔笑道:“国夫人,皇后娘娘正等着您呢!”
田园园停下脚步,惊讶看着她:“你不是说皇后娘娘凤体不适吗?我要是进去,岂不是会打扰皇后娘娘养病?”
李嬷嬷被堵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她久经宫中,自然是什么人都见过,连忙说起软和话:“好夫人,皇后娘娘这会儿凤体轻快些,正在宫里等着您呢。”
田园园拍了拍胸口,笑道:“我说呢,怪不得让我等这般长时间呢,原来是皇后娘娘凤体不适!不知皇后娘娘现下如何?”
李嬷嬷嘴唇勾了勾,小心地打量她一眼,两年不见,外貌倒是没见什么变化,不过倒是之前神色间的唯唯诺诺消失不见,眼神流转间倒是多了几分神采风扬。
她笑道:“多谢夫人还想着皇后娘娘,今晨有些咳嗽,这会儿喝了药好转不少。您这边请!”
说话间,李嬷嬷引着田园园进了宫殿。一入大殿,温暖如春空气混合着浓重的佛香味扑面而来,上次来还没有这个香,两年不见皇后娘娘也开始烧起香拜起佛。
随后,她将田园园带到一处偏殿,让她稍等片刻,随后有宫女奉茶,李嬷嬷告了一声罪后再次离开。
此时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她一人,不过好歹有坐的、有喝的,屋里还暖和,心情瞬间好多了。
这次皇后娘娘没那么下头,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姗姗来了。
人还是一若既往的雍容华贵,满头珠翠,不怒自威。田园园赶紧跪地行礼,刚才的惊鸿一瞥看到了她满月般的脸,深深地怀疑皇后娘娘发福啦!
“起来吧!”上位传来一声温和的女声。
田园园应下起身,恭恭敬敬地低着头。
“赐座!”
殿内有座一人高的兽头铜铸香炉,此时正冒着灰蓝色的烟气,氤氲而起,佛香浓烈。
皇后娘娘温声说:“都道为人不易,本宫倒是认为女子更是不易。或是为人女、或是为妻、亦或是为母,上侍公婆下抚子女,世人皆道是女子本分,可又有几人知道其中坚辛?夫人,亦是候府中馈,怎不知不易呢!”
田园园低头称是:“皇后娘娘所言极是。”扯到管家一事,定然是来给波托公主找场子来了。
果不其然,只听皇后娘娘又道:“今日叫你来也没有旁的事,听闻波托公主做了你侯府主母,不知眼下如何?可还顺遂?”
顺不顺遂,你不知道?
按照规矩她是不能直视皇后的,田园园只能让眼神落在不远处的地砖之上,回道:回皇后娘娘,查莉儿公主因为某些事的缘故不想做当家主母。”
“某些事?何事?与人有关?”皇后问。
这话问的,就差说是田园园搞得鬼。
田园园皮笑肉不笑:“回娘娘,跟人无关,与候府有关!”
皇后追问:“哦?是吗?府中有什么事吗?还是因为其他?波托乃是我大周盟国,夫人不知其中之意义重大?”
听到这里田园园想翻白眼,整个京城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户,若是其他人人家的主母不干啦,难道这个皇后娘娘能一个一个问?还有这话说的她好像不知轻重,跟查莉儿抢主母之位!
“回皇后娘娘,臣妇自然知道其中之厉害,奈何波托公主不愿做主母。”
皇后嗤笑道:“是她不愿意还是你不愿意?”
闻言,田园园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怒气,这个皇后娘娘是处处看她不顺眼,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算是什么一国之母!
她柔柔一笑::“回娘娘,不是谁愿意不愿意,而是眼下年节将至,府中花销巨大,她承受不住,这才不做主母的!”
“花销巨大?”皇后不解。
田园园轻咳一声,开始哭穷:“娘娘有所不知,臣妇的叔父与丈夫已经三年不曾发放薪酬,府里早已是强弩之末,若不是公主当家自掏腰包,想来连这个年都过不去,今年下人的年薪还不知从何处来呢?更别提添些衣裳。备上年货,不怕您笑话,公主当家这两个月,我等才能吃上一顿肉饭。平日清汤寡水不见半点油腥,早不知肉味。阖府上下感激她来不及,又怎么会不愿意她做主母呢?对了,您帮臣妇劝劝,没了她,我们这一大家子可怎么过呢!”说着,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说实话钱袋子跑了,她也很苦恼啊!
皇后今年已经五十来岁,保养的再好,终是岁月不饶人,脸上一大把皱纹,尤其是脸上的发令纹,很是明显,板着脸时不怒自威,这会儿听了她的控诉,神色猛地一僵。
新朝初立,国库空虚,一干臣子的年俸亦是一大负担,说来缓发新臣年俸之事还是她提议的。
当时想,家家都是士族,哪有没有过活的银子,若是这话让田园园知道,绝对会吐槽她何不食肉糜!
此时大殿里陷入诡异的沉默,皇后做梦也没想到这女人居然会哭穷,原本找她来是敲打一番,毕竟待孟长辉回来与查莉儿将大婚。二人虽是平妻,可公主终归是公主,天潢贵胄,她焉能与公主平起平坐,没得得罪公主,妨碍邦交,这才召进宫来!
皇后脸上一片尴尬,不过堂堂一个镇远候府会过的不如富裕人家,她是不信的。
“往昔皇帝也有赏赐,若说没米下锅,夫人是否有些夸张?”
田园园用手绢擦了擦眼角,轻声道:“回娘娘,人人都看到臣妇叔父与丈夫,一个侯爷,官至尚书;一个大将军,西北重将;位高权重,然而外人不知,他们不事生产、不营生意、家无祖产,又兼接济旧人,哪有余钱改善自家营生?之前臣妇倒是有些银两,然而举兵时也一同充了公……公主主持中馈确实受了委屈,多亏她的接济,要不然这日子更是艰难!”
皇后顿时无话可说。当年举兵时,孟长辉从三河城抬去十一万两银子,若是没有这十一万两银子,恐怕那年冬天都过不去,他们又怎能得到大周江山。而今她将人招来,想要训斥敲打,何尝不是有过河拆桥之嫌!
她叹了一口气,良久才道:“委屈夫人了。”
田园园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臣妇不委屈,臣妇叔父与丈夫赤胆忠心,从不将为难之处示人,若非今日如此,臣妇亦不能为外人道也!”
这番话说的皇后娘娘脸皮直发热,刚想摆摆皇后的谱,可人家一家都有从龙之功,这时才觉得自己此举不妥。
第一次进宫,田园园谨小慎微。而这一次,面对皇后不讲理的刁难,田园园是忍无可忍,两次下马威不说,不论前因就开始怀疑自己。
泥人还有三分性,何况是脾气不好的她呢!
后来,皇后收敛了三分气性,好声好气地说了一些话,又赐给她一对翡翠玉镯,田园园气才顺。
皇后有些疲惫,刚想说你快走吧,谁知这女人突然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稽首礼。
她诧异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田园园道:“臣妇回京时,所到之处皆有弃婴塔,心中甚是哀伤!”
“弃婴塔?”皇后秀眉紧皱。
她出身士家大族,不知人间疾苦,还是头一次听闻。
田园园恭敬道:“回皇后,与其是弃婴塔不如说是女婴塔。民间轻女重男,凡是生下女婴,十中之七尽皆投进塔中,更有甚者连那那几个月的也投入其中。长此以往下去,男人越多女子越少,适龄成婚之人亦是,这样一来,新生孩子便少,日后人口亦少!您是大周皇后,女子中最为尊贵之人,臣妇卑微,特向皇后娘娘禀告此事!”
闻言,皇后脸色微白,紧紧扶住座椅的把手,李嬷嬷见状上前轻拍她的背脊,温声道:“皇后娘娘,御医不让您动气!”说完,看向叩头的田园园,不轻不重的说:“国夫人,皇后身体孱弱,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不知是您危言耸听,还是杜撰瞎说,奴婢来自民间,可是从未听过此事!夫人还请快快禁口!”
关系民族根本之事,到了这个婆子嘴里居然成了她在瞎说!当真是困于内宅,所见于内宅!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来自民间,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田园园心头有火,抬头朗声道:“皇后娘娘此事千真万确,您只要派人去打听便知真假!”
李嬷嬷狠狠白了她一眼,还要再反驳,皇后娘娘止住她,轻声道:“让她说,此乃关于国祚,焉能不重视!”
田园园再次稽首:“皇后娘娘,臣妇所言句句属实!那女婴塔每个镇子都有一个,高出地面不过一丈,然而地下却又几丈,方寸大小的缺口,那孩子儿被投入塔内后只能等死……”她将途中在女婴塔中所闻所见,冷静而详尽叙述出来,一开始二人满脸惊骇,在听到还有会定期焚烧塔中女婴时,二人已是沉默。
“……女子孕育胎儿,乃是人之根本。如此作贱违背天理纲常!”
话落,皇后娘娘沉声道:“本宫还在闺阁时,曾被先生批评说女子不应有学,众人深以为然。而今听夫人一席话,如梦方醒!不知夫人可有什么良策?”
“臣妇愚钝,都是微薄之见,还请皇后娘娘见谅!”田园园恭敬地说道。
皇后道:“你但说无妨!”
“皇后娘娘宽厚,乃是大周百姓之福!”马屁该拍还得拍,人家再如何短视,好歹读过书,有点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