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季的缅北丛林里,伤寒、和痢疾都是极为流行的疾病,防不胜防。
六十六团自曼西转入山区已有二十多天,一路艰难跋涉、风餐露宿露,很多兄弟都患上了伤寒和痢疾,但,只有病情极为严重的才会甘心被视为病号,以骡马代步。
作为六十六团的团长,李四维不能轻易倒下。
作为曾经硬扛过疟疾的硬汉,李四维也绝不会甘心被视为病号。
老子还撑得住!
悄悄地吃了伍若兰送来的药,李四维沉沉地睡了一夜,在第二天大雨停歇之时,便又强打起精神带着率部继续向北进发了。
向北!
向北!
一路向北!
爬上一座座山坡,翻过一座座山梁,跨过一道道深涧洪流,一路向北――走出山区,去葡萄平原!
这就是六十六团正在执行的撤退计划――翻越达罗盆地东北面的横断山脉,直抵葡萄盆地,然后,跨过怒江和浪沧江进入滇西。
根据六十六团所掌握的滇缅边境敌我态势以及六十六团现在的处境,转道葡萄平原已经成了六十六团撤回滇西的最佳线路――葡萄平原还掌握在英国人手里,去了那里才能得到补给。
对于六十六团来说,这条线路上的崇山峻岭不是问题,深涧洪流也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是雨――缅北雨季的大雨。
大雨依旧在下,将士们只能趁着雨停的间隙前进,踏着泥泞、避开可能塌方的险要地带,一路艰难跋涉着,平均每天走不了十里路。
但是,每个将士都在咬牙坚持着。
他们虽然说不出“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那样深刻的话来,却也明白一个道理――哪怕只往前走一步,也会离葡萄平原更近一步。
“嘭……轰隆隆……”
吊桥刚刚架好,天空便又响起了炸雷。
“回营地,快回营地避雨……”
各级军官的吼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响彻了河谷两岸,在深涧里久久地回荡着。
听得那吼声,众将士匆匆钻进了密林,直奔营地而去。
将士们不怕那打得人生痛的雨,却怕淋雨之后会得病。
因为,每多一个病号,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就会被拖慢一些。
伤病永远都是大部队转进时必须面对的挑战!
“啪啪啪……哗啦……哗啦……”
雨声水声交织,充斥着六十六团的营地。
营地里的篝火早已烧旺,众将士散落在一座座避雨棚里,围坐在篝火边,或小声地说着话或闭目养神或静静地望着避雨棚外肆虐的雨水发呆。
营地中央,临时团部所在的避雨棚里篝火通明,气氛却很沉默。
李四维坐在篝火边,埋头在面前的地图上比划着,神情专注。
郑三羊捧着一个破烂的本子,在埋头写写画画,眉头却越皱越紧。
陈怀礼靠坐在树根下默默地抽着烟,眼神中满是忧虑之色。
一旁的刘天福在低头把玩着刺刀,自从进入雨季以来,这柄刺刀便再也没有沾过血了。
“团长,”
突然,郑三羊轻轻地收了笔,抬头望向了李四维,声音沉重,“今天又倒毙了五匹骡马,病号也增加了四个……”
一路走来,伤员在慢慢地好转、减少,病号却在一直增加,刚治好几个病号,又会有更多的兄弟病倒。
伤员病号不能徒步行进,可是,每天都有骡马倒毙在路上……可以想见,用不了几天,所有的伤员病号都只能靠兄弟们抬了。
“唉……”
闻言,李四维轻轻地叹了口气,依然在地图上比划着,“从地图上看,我们应该已经进入了这片山区的中部,如果能保持现有的行进速度,只需十天,我们就能进入葡萄平原了……”
可是团里的情况在不断恶化,要保持现有的行进速度……谈何容易?
“还要十天吗?”
郑三羊唯有苦笑,“食物也不够……”
“俺带人去整!”
靠在树根下的陈怀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就去取雨布,“这林子里多的是猴子……”
“不急,”
李四维摆了摆手,沉吟着,“食物可以在路上慢慢找,现在最关键的是要稳住兄弟们的情绪……”
“咋稳?”
陈怀礼抓着雨布回头苦笑,“任谁在这林里走了个把月也会心灰意冷啊!”
“天福,”
李四维稍一犹豫,回头望向了刘天福,“去把各营部主官找过来!”
“是!”
刘天福迎了一声,收了刺刀,起身拿过了陈怀礼手里的雨布往身上一披,便匆匆地出去了。
“团长,”
郑三羊却有些犹豫,“咋跟他们说?十天……可不短呐!”
“是啊!”
陈怀礼也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李四维身边,“莫说他们,俺都不知道这十天要咋走哦!”
骡马都已经累死了那么多,将士们又能轻省到哪里去?
“嗯……”
李四维稍一沉吟,“就说……还要七天吧!”
对于身处绝境中的人们来说,希望从来都是最大的力量之源。
“呃……”
郑三羊和陈怀礼听得一怔,满脸疑虑,“七天之后呢?”
郑三羊和陈怀礼都知道画饼充饥和望梅止渴的典故,可是,如果用得不好,希望最后只会变成绝望。
他们自然知道画饼充饥和望梅止渴的典故,可是,用得不好,怕只会让希望变成绝望。
“这个……”
李四维又沉吟了起来,“就说五十里地吧!然后,再让黑水把食物……”
“啊……呃啊……”
李四维话音未落,便听得凄厉的惨嚎声夹杂在雨水声中飘了进来,顿时心中一紧。
“我去看看……”
李四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取下雨布往身上一披便冲了出去,步履匆匆,心中却隐含着怒意。
狗日的!
都在林子里宿营那么多次了,咋还能给老子整出事来?!
“啊……呃啊……”
那惨嚎声在不断地飘来,隐约可以听出声音的源头在营地的西北角。
“啪嗒啪嗒……”
李四维朝着营地的西北角狂奔而去,刚冲出二三十米便见阿克敦迎面冲了过来。
“团长,”
冲到李四维面前三五米处,阿克敦连忙刹住了脚步,汇报了起来,“刚刚有二十多个走散的友军兄弟找了过来,其中一个不小心从山坡上滑了下来,被山石和荆棘丛刮得浑身都是血……兄弟们已经把他送往伍医生那里了!”
山坡上铺满了枯枝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可是,那枯枝落叶之下却隐藏着致命的危机――凸起的山石和锋利的荆棘。
“哦,”
闻言,李四维轻轻地点了点头,“走,带我过去看看他们……”
“是!”
阿克敦答应一声连忙带路,直奔直属连驻地而去。
早在达罗盆地时,六十六团便收容过几支和主力走散的友军,总共三百多人,但,进入山区以来,这还是头一次遇到友军兄弟。
“……呜呜呜……俺们好多兄弟……呜呜呜……就那么变成白骨了……呜呜呜……到处都是白骨呜……”
李四维跟着阿克敦匆匆赶来,远远地便听到了前面飘来的哭声,不禁脚步一顿。
李四维没有深入过胡康河谷腹地,却也看到过那些被孟富贵他们发现的白骨,自然能想象其中的惨状。
“……呜呜呜……好好的一个兄弟……走着走着就倒了……呜呜呜……倒下去就再也没爬起来……”
一路上,六十六团都把脚步放得很慢,倒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听到飘来的哭诉声,李四维也能想象出其中的辛酸。
“呜呜呜……”
听得前面哭声一片,李四维一声轻叹,转过了身去,“阿克敦,我……就不过去,让富察大哥把他们安顿好!”
说着,李四维便慢慢地往回走去,步履蹒跚。
李四维久经沙场,已经见惯了或悲壮或惨烈的场景,但,他依旧害怕看到那样的场景,依旧害怕听到那样的故事。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深入胡康河谷,不想进入野人山。
野人山白骨盈于野啊!
在进入胡康河谷东北部山区的第八天,六十六团收容了第一批散兵,总共二十三人,其中有七个是伤员病号。
当然,这只是个开始。
六十六团一路跋涉至此,已经和自孟关撤入这片山区的第九十六师走上了同一条路。
几乎就在六十六团撤离杰沙之时,九十六师也向北杀出了一条血路,自孟关转进了这片山区,同样准备自葡萄平原撤回滇西。
只是,九十六师走得太仓促,进入山区之后便似闯入了人间地狱,所过之处白骨遍地。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沿途密林中的白骨多了起来,遇到的散兵也多了起来,其中的伤员病号也多了起来。
人多了,食物变得紧张起来了。
伤员病号多了,部队的行进速度也被拖慢了。
对此,李四维无计可施,众将也都忧心忡忡。
“啪啪啪……哗啦……哗啦……”
刚刚翻过一座山梁,大雨又下了起来,队伍只得又停了下来。
不多时,营地便已收拾妥当,篝火也烧旺了。
临时团部里,李四维坐在篝火边默默地抽着烟,刘天福在一旁把玩着刺刀,郑三羊埋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陈怀礼也在抽着烟,不时地扭头望向李四维,每每却欲言又止。
“团长,”
良久,郑三羊轻轻地合上了账本,抬头望向了李四维,声音里透着凝重,“这两天,我们总共收容了三百一十二人,其中,伤员病号一百二十七人……”
说着,郑三羊咬了咬牙,“再这么下去,我们团怕是会被拖垮……”
人在身处绝境之时,自救和救人便成了一个残酷的选择。
“我晓得!”
李四维轻轻地摇了摇头,抬头望着郑三羊,满脸苦笑,“可是,能咋办?”
闻言,郑三羊和陈怀礼都是一滞,默然无语。
是啊!
能咋办?
还能见死不救?
“团长,”
一直在默默把玩着刺刀的刘天福突然开了口,声音很轻,却坚定如铁,“俺们……一定能撑得下去!”
事已至此,唯有硬撑!
将士们只得继续咬紧牙关向前走,心中却在默念着。
团长说,前面只剩下四十里路了,老子们已经走完了四分之三,一定能走出去!
团长说,前面只剩下三十里路了,咬咬牙也就走出去了!
团长说,前面只剩下二十里路了,要是天气好,特勤连只要一个冲锋就能冲出去!
可是,一路向前,队伍还在不断壮大,行进速度也在不可避免地减慢。
“啪啪啪……哗啦……哗啦……”
一天午后,部队刚刚赶出一里多地,大雨便又下了起来。
雨棚搭起来了,篝火也烧旺了,营地里却有沮丧的情绪在弥漫。
临时团部所在的避雨棚里,各部主官齐聚,将个避雨棚挤得满满当当,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李四维,空气都好似凝固了一般。
众将目光汇集之处,李四维坐在篝火边埋头在面前的地图上比划着,神情专注。
“呵呵,老子就说嘛!”
良久,李四维笑呵呵地抬起头来,一扫众将,“根据测算,我部距离葡萄平原已经不足二十里……”
“二十里?”
孙大力一怔,疑惑地打断了李四维,“团长,你昨天也说不足二十里……”
“呃……”
李四维笑容一僵,瞬间又恢复如初,“大力,这个……测算总是会存在一些误差的嘛!”
说着,李四维扭头望向了刘黑水,轻轻地移开了话题,“黑水,从今天晚上开始,把兄弟们的口粮都增加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
刘黑水一听就急了,“团长,按照现在的供应量,我们的食物也只能支撑两天……”
“我晓得,”
李四维笑着摆了摆手,“马上就能走出去了,也该让兄弟们吃几顿饱饭了!”
“对对对……”
众将纷纷附和,话语间饱含辛酸,“黑水,一路上,兄弟们又抬伤员又架桥的,多不容易……”
“好!”
刘黑水只得咬了咬牙,“最后三匹骡马眼看也不行了,干脆都整了……给兄弟们加餐!”
“也行!”
李四维点了点头,笑着开起了玩笑,“看来,兄弟们比骡马还强壮嘛!只要能把他们都活着带出去,那么,六十六团必将成为一支打不垮的队伍!”
“对!”
众将顿时精神一振,“一定要把他们都带出去!”
“啪啪啪……哗啦……哗啦……”
天黑了,又亮了,雨却还在继续下着,但,兄弟们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真地就快走出去了!
昨天晚上,团长都下令加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