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无极殿内,没了旁人的打扰。
宗政衡握着明棠的手,眼神已然开始涣散。
“昭昭,我有个问题,一直连问的勇气都不曾有过。”
那双涣散无神的眸子落在了明棠的身上。
“你可曾,可曾对我动过真心。”
生命越是走向终结,他越来越跳脱出了曾经的桎梏,看清楚了一些事。
他的昭昭,似乎对他并没有过爱意。
救他是真,可不爱也是真。
他震怒过,而后很快归于平静。
他这一生,本就从未得到过什么爱。
父母亲情之爱,兄弟手足之爱,夫妻携手之爱。
似乎旁人很轻易就能拥有的东西,于他都是奢求。
明棠知道,宗政衡马上就要死了。
只要自己在此刻点点头,哪怕知道是谎言,他也会死而无憾。
他的一生,最渴求追逐的,就是那份求不得的真心之爱。
可沉默之后,明棠还是摇了摇头。
“我原本不叫明棠,我姓宣,已故淑妃宣瑶乃是我的阿姐。我是宣家早已死去的那个棺中降生的不祥之女。入宫也好,设计谋划这些也罢,最初都只是为了替阿姐报仇而已。宗政璟所说的也不曾有错,我便是那个战死沙场的明棣,真正的明棣,死于敌军陷阱,我为了给他留个清白身后名,顶了他的名字。”
明棠看向宗政衡,第一次在他面前毫不遮掩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她不想再骗他了。
他不是个好夫君,后宫的乱局便是在他的纵容之下产生,可他真的尽力在做一个好君主。
安神汤药中的手脚,明棠其实早已知道。
可是,她并没有提醒。
她只能做到自己不去动手,却无法去尽全力救下他保护他。
阿姐的死,是一道过不去的槛。
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秀女,没有这些过往,或许深宫的这些日子,她真的会爱上宗政衡也说不定。
可凡事没有如果。
对得起一些人,就要对不起一些人。
宗政衡缓缓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太意外。
只是,他缓缓将头靠在了明棠的颈间,低声道,“我们昭昭,之前的确吃过好多苦啊。不过没关系,日后,都是光明坦途了。”
她在宣府的时候,有没有受委屈?
后来战场厮杀之时,可曾遇到过危险?
宗政衡的心中,不是被欺瞒的愤怒,居然是心疼。
只是他知道,他再也护不了自己的昭昭了。
尽管已然知道,她是雄鹰,而非雀鸟,可似乎在他心中,明棠依旧是那个被自己唤作小字昭昭的小姑娘。
他们有过许多美好,有过许多过往,甚至有过一个无缘的孩子。
“最后一件事,昭昭。你为帝王,日后后宫充盈,可夫妻之位,之名,你要永远留给我,那只是我的。是属于昭昭和九安的,不可分给旁人半分。”
明棠和宗政衡之间,隔着宣瑶的性命,似乎永远再也无法亲密无间。
可昭昭和九安,宗政衡想让他们继续幸福下去。
他们是夫妻,互相信任,永世不分离。
哪怕只是一个虚名,宗政衡也想为昭昭和九安求上一次。
感受着宗政衡越来越清浅的呼吸,明棠点了点头。
“好。”
那一刻,宗政衡脸上绽出一抹笑意,而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若有来生,他要做九安,只做九安。
那些功名利禄,王权富贵,都埋在过往吧。
布义行刚曰景,圣闻周达曰昭。
景昭二字,是宗政衡还在活着之时,为自己草拟好的谥号。
也是阿璟和昭昭,他人生中曾经最重要的两个人。
这于礼不合,帝王谥号,应当有礼部议上。
可明棠还是力排众议,为宗政衡选定了此二字为谥号。
她不是昭昭,昭昭只是她伪装出的模样。
可宗政衡爱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个不存在的昭昭。
既如此,便全了他的心愿吧。
史书之上,他是景昭皇帝宗政衡,永远和他的昭昭一起,被写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女子称帝这件事,的确在民间引起了激烈的讨论。
但因着前朝反对之声提前被宗政衡设局清理过,民间的声浪没了一些人的浑水摸鱼和暗中引领,倒是比想象之中小了许多。
登基大典自然是需要筹备时间,礼部选定了日子,为七月初七,距今还有一个多月。
而这些时日,明棠也已然正式以帝王的身份主持朝政。
似乎和以往也并无什么不同,朝臣们悄悄抬头望了一眼上首的新帝。
除了曾经的贵妃服制换成了帝王才可穿着的冕服。
曾经龙椅之旁特设的位子被去掉。
如今,她可正大光明坐在龙椅之上,享受天下万民朝拜。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手持玉节,叩首跪拜。
这龙椅之上换过多少任帝王,坐上去,靠能力,也靠运气。
可能不能坐稳,就要看天下臣民的民心所向了。
究竟是昙花一现的流星,还是流芳千古的启明星,就要靠时间来证明了。
三日后,罪人宗政璟被赐鸩酒,一代呼风唤雨的亲王,自此结束了一生。
而皇都内,驶离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装潢普通,看起来并不打眼。
而里头坐着一位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正好奇玩着手中的九连环。
他看着英俊出挑,可眉宇间却有些不符年岁的稚色。
“阿兄,这东西真有意思。你能再买一个给小景吗?我想,我想把它送给……”
突然,那男子脸上出现了一些疑惑之色。
他想送给谁?
为何,全然不记得了?
被唤作阿兄的男子,生得一张扔进人堆里便找不到的普通脸,看着和这俊美的小景似乎半点相似也没有。
而此刻,他神情复杂看了一眼面前明明已然及冠,看着却和稚童无异的男子,努力撑起一个笑意。
“好。信……小景放心,等回到故土,阿兄买给你。”
曾经意气风发的信王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只有头脑简单,心性不过五岁稚童的的小景了。
他是先帝的人,也是先帝作为兄长,留给自己弟弟的最后一道保护,和枷锁了。
他会保护着他,看管着他,让他一辈子只能做无忧无虑的小景了。
“不解决吗?”
城墙之上,说话的是方蒙。
如今,也是刑部的侍郎方大人。
站在他身旁的,是刚刚成为了宣成侯的方苹。
她缓缓摇了摇头。
“陛下说了,既然是先帝安排的,便不必赶尽杀绝了,派人盯紧,让他做一辈子乡野之间的小景吧。”
直到最后,宗政衡还是原谅了自己的弟弟,为他安排了一条生路。
可惜,宗政璟永远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