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天子病笃?”
夜漏未尽七刻,长乐宫临华殿,上官澹还在小睡,当哭哭啼啼和霍皇后和霍夫人忽然来此时,她连袍服都顾不上换,只随意披了件襦衣,来见自己的外祖母和“皇孙妇”。
然后就被告知了这个消息。
“我去看看陛下。”上官澹一惊,下意识就要移驾,却被霍夫人拦住了。
“陛下已不省人事。”这个闯了弥天大祸的老太太胆子确实大,霍皇后已经慌得说不出话了,夫人显却还能信口雌黄。
上官澹心中怀疑,是么?若真如此,本该在天子身边守着的皇后,为何会出现在长乐宫呢?而且上官澹记得,皇帝是去了建章宫避暑吧……
夫人显继续道:“而霍氏诸婿逮捕了几个想要逃出宫的天子近侍,得知陛下一旦驾崩,任弘便要与大臣勾结谋反,立皇长子为帝,欲灭霍氏!”
这脑回路不知她是如何想出来的,真是叫人吃惊,逻辑混乱,不知所云,上官澹是半个字不信,但又瞥见殿外兵器影子绰绰而动,长乐宫卫尉士卒披甲而行的声音不绝于耳,确实是出大事了。
“要谋反的,怕不是霍氏吧?”这个想法吓了上官澹一跳,她可是经历过两次宫变的。
一次是霍光诛上官,灭盖主,那时候她还小,作为差点被殃及的池鱼,在遭人拖走前,被霍光保了下来。
第二次是霍光废刘贺,她是霍光手里的王牌,一切诏令都以太后名义发出,占尽了名分大义。
如今,霍家又要用上她了么?
霍夫人又握住了太皇太后的手,十分急迫:“澹澹,是霍家所立,一旦霍氏出事,也逃不脱干系!”
其实不然,上官澹却知道,她的地位是源于驾崩的孝昭皇帝,早已不是做皇后时,说废就废了。只要大汉还以”孝“治天下,就算皇帝以后不认孝昭这个皇祖父,也要顾念着辈分,对她敬重有加。
这时候,长乐卫尉邓广汉也与北军使者任宣进来请命:“事急,还请太皇太后下诏,召任弘入未央!”
“大胆!我未召汝等,汝等焉敢入殿来?当这是私家府邸么?”
上官澹板起脸,呵斥了这两位亲戚,让他们讷讷而退。
假装生气这当口,却又暗暗思索,看这样子,果然是霍氏要抢先动手了,但究竟是为何?上官澹想不通,虽然近来天子有些小动作,但表面上,对霍氏还是尊崇宠信的,以上官澹对霍禹等人的了解,除非天快塌下来砸头顶了,否则他们依然会耽于富贵,自矜而无觉才对。
或许是出了什么意外,让霍氏和天子的矛盾忽然加剧?
猜不透啊,毕竟她也算聪明人,如何猜得到霍夫人那秀得霍家体肚子疼的骚操作。
若是霍光还在,上官澹会毫不犹豫遵命办事,她虽然心里有点恨外祖父,却不得不承认故大将军的心思缜密,两次宫变步步为营,兵不血刃。
可如今,霍光不在了,虽然宿卫武装多在霍家人手里,但……
“诸霍不如诸吕远矣,焉能成事。”这是上官澹对亲戚们的评价。
而外头的西安侯任弘,可比吕后死后率先起兵的齐王可怕多了,赵充国、傅介子等则如绛、灌,张安世、苏武等如陈平,上官澹不觉得霍家能斗得过这些人,哪怕得逞一时,一旦在外的将军、诸侯举事勤王,也终会败亡。
退一万步,即便赢了,霍家再废立一次,她不过是从太皇太后,变成太皇太太后,再涨一个辈分
若是输了,她就要跟他们一起万劫不复?
上官澹心思已定,但形势比人强,霍夫人渐渐失去了耐心,语气已经不再是请求,而是威逼了,若是上官澹拒绝,外面的任宣等人恐怕会再度入内,翻脸夺印。
于是她做回了那只在霍光面前听话的小兔子,笑着抚着外祖母那双老手:“外祖母勿急,我这就下诏。”
上官澹却是想起当初任夫人瑶光入长乐宫闲谈时,说起任弘在西域写藏头诗给吴宗年之事,她或许也可以……
但霍家有任宣拿主意时显然不会这么蠢,诏令已经让门客文人拟好了,只需要太皇太后盖了印即可。
这就没办法了,上官澹只能用印时故意偏了一点,但又觉得无济于事,不免悻悻。转念一想,在将诏书交给任宣后,却热情地挽留起了霍氏母女。
“我早先听人说,未央起了火,今夜恐怕难以消停,皇后也别回未央了。”
“外祖母亦然,尚冠里中也不安,还是留在长乐宫中过夜,外有长乐卫尉守卫,自当无事!这是大汉,最安的地方!”
霍成君早就六神无主,别人说什么是什么,只一直在哭,霍夫人却又想到一事,站起身狠狠道:“那许婕妤与长公主、皇长子在未央以北的桂宫,得速速派人去执了!”
她早就看那个皇帝发妻不顺眼许多年了,甚至起过将其母子毒杀的打算,只是皇帝纳霍成君入宫,又十分宠爱,冷落了许平君母子,这才作罢。
对太皇太后来说,这却是瞌睡来了枕头。
“外祖母安心。”
上官澹笑道:“我立刻派傅姆和壮婢去将那许平君母子三人擒来,囚于长乐宫中!”
……
太皇太后的诏令到手,而派去茂陵的人也挑好了,却是少府便乐成。
少府便乐成战战兢兢,他是霍氏铁杆党羽之一,本是小户人家,却被霍光提拔,后来还参与了废刘贺之事,混了个关内侯。
任宣用其家眷作为人质,威逼利诱便乐成道:“少府勿疑也,按诏令宣读即可。”
但他仔细想了想后,又担心任弘多疑狡猾,毕竟是”沙漠之狐“啊,从来只有任狐狸骗人,何时被人骗过?
于是,任宣又为便乐成安排了十余名随从,皆黑衣带剑,却是当初田延年为大将军豢养的死士,霍光未将其尽除,留了一部分给霍云,眼下便派上了用场。
在众人乘车马向北行时,任宣叮嘱了为首的死士道:“任弘狡诈,汝等换上小黄门衣裳,暗藏匕首,在便乐成宣诏,任弘下拜时,便持刃而上,若能生擒则执为人质,若是不能……便让他当场毙命!”
……
夜漏未尽六刻,长乐未央西南方数十里外的建章宫,正在经历一场剧变。
“任胜与霍禹欲反,擅自举兵封建章宫,更欲行刺陛下,为侍从金安上所擒。”
“汝等亦多为霍氏旁支、河东吏子,然不涉谋逆之事,皆得赦免,若愿护卫天子,事后更有金帛爵禄之赏!”
羽林卫里虽然也有霍氏死忠,但大多数人亦是随风而动,更何况今夜之事,霍家自己都猝不及防临时发难,更别说跟他们通气了,在见到天子仪仗出现,略一迟疑后,纷纷下拜以示忠心。
辛庆忌被刘询任命为羽林监,金安上为副,中层军官也统统换了个遍,由侍从们顶替,算是勉强掌握了羽林卫这一寥寥数百人的武装。
不过,也有冥顽不灵的分子逃走,通知了建章宫外的步兵校尉,眼下他们已经封锁了建章宫,进至建章宫殿区以北的太液池,只是没胆量杀进来。
“陛下,步兵校尉乃是故大将军孙女婿王汉,鸡犬尔!”
六年过去,昔日封侯时还才弱冠的辛庆忌也二十一岁了,他家族与之决裂,朝廷又不放他去西域,这位大汉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军功列侯无所事事,纵马游于关东,又听了西安侯的建议,去河间国学了几年左传。平日里言辞已颇有儒风,可骨子里仍是六郡良家子的气派,今夜便显形了,下拜道。
“臣率羽林骑百余人,为陛下讨之,驰入步兵校尉营中,夺其兵权!”
随驾在建章宫的宗正刘德却以为不妥:“步兵营多为河东子弟,曾为大将军抬棺,与王汉皆是霍氏死忠,而反观我方,羽林卫刚刚易旗,也人心不定,太危险了。不如固守建章宫,等待西安侯增援。”
他们对任弘,总是有迷之信任。
接下来的事让刘德坚定了这想法,刘安民来报,说乐平侯霍山将虎贲营抵达建章宫东门,围住了高大的别凤阙,外头的敌人兵力顿时加倍。
辛庆忌以为,若是久待反而会为贼人所围,不如由他带人进攻步兵营,冲开一个口子,让天子脱险,去北方茂陵县调西安侯的三河卒平叛。
他与刘德争执之时,刘询却只是静静听着,忽然道:
“朕不会留在建章。”
辛庆忌大喜,而刘德大惊。
“但也不会‘北狩’茂陵。”
辛庆忌一愣,那要去哪?
刘询向东一指:“东方是何处?”
建章宫中的东方是别凤阙,铜凤凰正对的地方,亦有一片广袤的宫室和高高的墙垣,长达二十里的飞阁辇道连接着未央宫,未央之外,则是天下第一大城。
“东方是未央宫,是长安城!”
“是朕的家,也是诸位家眷所在。”
刘询将许婕妤和长公主、皇长子留在未央以北桂宫,本来是要在下手时转移到右扶风的,如今事发突然,她们却是陷于城中了,而羽林卫们虽愿反正,但显然都面露担忧,强行带着他们离开,人心恐怕更加浮动。
刘询反问众人:“丈夫焉能弃其家,而天子,又岂会在危难之际狼狈离都而遁?”
“春秋时,季孙氏作乱,鲁昭公弃国走齐,为齐景公所笑。”
“蕲年宫之变,秦始皇帝冠而带剑,亲自平定嫪毐之乱,遂有一统六合之志。”
刘询目光炯炯有神:“如今东方飞阁辇道上,不过霍山所将虎贲营,多车兵而少步卒,而光禄勋亦在未央宫中。”
辛庆忌听出了他的意思,劝道:“陛下,千金之子,不坐危堂,让臣去吧!”
“不,朕得亲自去。”
刘询摸着腰间的佩剑,这却并非高祖斩蛇的天子剑。
他说过的,今夜,他要用庶人剑!
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但流血的政变中,有时候靠的,就得是一股斗鸡之气!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而若是这股气一旦泄了,也就输了。
大义在皇帝这边,万万不能露怯。
刘询拍着辛庆忌:“新阳侯,西安侯那句话说得好啊。”
“男儿,应是重危行!”
“臣愿为陛下前锋!”
辛庆忌肃然应诺,愿为天子前驱,周围金安上等人激情也被点燃,齐声领命。
被霍光压制多年后,久违的少年意气在汉家天子胸襟中翻滚,刘询大笑道。
“诸位,磨砺好兵刃,穿好甲胄,平旦一到,便随朕举天子仪仗出别凤阙东行,击破霍山,夺回未央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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