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你这都是...”
安迪双目圆睁,已经语无伦次。
就在那盛放尸体的台子不远处,现在安迪可以注意到有三到四个巨大的玻璃罐,宽度大概有两米,长度则一直到天花板高,这些玻璃罐就是管子的造型,里面充斥着一种粘稠的绿色半透明液体,一些暗淡的光芒从房间里的壁灯射出,透过这些玻璃罐映射出一股子诡异又古怪的绿色光芒,这也就是为什么这房间的色调会这么绿。
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出那些罐子里泡着人形的东西,还有一根管子连接在其腹部,不消说都知道如果把罐子打破取出来的内容物就是那台子上的尸骸。
“是的,是的!正如你所见的那样,这些设计都巧夺天工对不对?这些设备正在将不可能的生物学奇迹变成可能,这是我上百年的努力得到的结晶。”
塞巴斯蒂安博士伸出一只手手掌朝天,完全没有在意或者察觉安迪的感受,激动且带着明显的癫狂感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曾经,我们被判了绝育的结论,但我经过一系列缜密的论证以后推翻了这种论调,我们没有彻底绝育,只是生育的成功率极其的低下,在自然情况下两性结合后产生后代的概率不超过万分之一,而这孩子顺利的在子宫里成长、生产的概率还要更加的低,生育成功的概率最终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但我没有放弃,因为克拉克,我的弥赛亚,他告诉我了这件事的意义,而我也完全领会了。”
恰好就在他大声嚷嚷的时候,一个被泡在罐子里的人缓缓漂浮到了玻璃边缘,因此安迪得以看清楚他,那是一个浑身被泡的浮肿的男人,犹如一具溺亡后被水长期浸泡的巨人观尸体,皮肤从里向外透着一股子恐怖的绿色,尤其是那膨胀起来的巨大肚子,肚子的肚脐处被插入了一根很粗的透明管子,这肚子膨胀的是如此之极限,皮肤近乎是半透明的,隔着这薄如纸张的肚皮可以看到其腹部除了一些脏器和骨骼以外还有一个在隐隐散发着绿色辉光的小东西。
它跳动了一下,很明显,这是一个畸形的胎儿,它还是活的,而它的同类,那些已经变成尸体的同类就在安迪身后成排摆放的标本罐里。
当那丑陋又怪诞的胎儿跳动的同时,男人也全身抽搐了一下,露出极度难看的表情,眼睛里满是恐惧和苦闷,他是活着的....而且是有知觉的,他醒着,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
安迪只感觉有些天旋地转,一股股作呕的感觉不断涌上来,这都是什么?这都算什么?
塞巴斯蒂安博士的嘴巴还在上下张合个不停。
“我做了很多很多的实验和解剖,最终确定了一件事...让我们无法生育的关键并不是我们无法产生健康的生殖细胞,与那个相反的事实是,我们的生殖器官仍然能产生健康的、可以自然结合的生殖细胞,不管是精子还是卵子都是如此,即便产生的数量和质量因为个体的差距天差地别,我们也完全可以提取到足够数量的生殖细胞并制造受精卵。”
“但问题的关键是,这些受精卵极难着床,大部分女性的子宫已经在被辐射转化的过程之中不可逆转的遭受了巨大的创伤,我已经检查过了保留地所有的女性,她们都已经因此彻底的丧失了怀孕的可能...而且不仅是如此,即便勉强让受精卵着床,想要让其顺利发育还需要一种极其特殊的环境,这条件极其苛刻,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死胎流产。”
安迪不断摇着头,已经快要吐出来。
“够了...”
塞巴斯蒂安博士这才看到状态不佳的安迪,他走过去诧异的询问。
“你这是怎么了?”
安迪已经快要说不出来话,那些罐子里的人带给他的冲击太大。
塞巴斯蒂安博士等待了一会,无法理解的摇摇头,再次继续他的讲说。
“我最后想出了办法,开发出来了一种人造子宫,只要将这种植入物植入滑皮活体之中再加上持续注入带有一定剂量放射性物质的营养液,这些受精卵就可以在活体的腹中发育,最终在理想情况下顺利的分娩...但因为活体在此过程之中往往无法适应同样的环境,实际的结果总是二者的一同死去。”
“我在根据失败后留下的产物不断调整整个项目,营养液的配比、滑皮活体的生命质量带来的影响、培养容器内部环境的参数变化...现在的这一切都是基于我无数个日夜点点滴滴的积累总结出来的结论,目前我已经能够确认,现在所进行的生育实验成功的概率比较最开始提升了几十万倍!这是何等伟大的成果啊!”
安迪猛地抬起头,双眼之中已经满是愤怒,如果不是之前和贝儿在一起消耗了他太多心气,现在他应该已经忍耐不住要开始到处开枪把眼前这极端亵渎令人作呕的一切摧毁殆尽了。
“你难道不知道你口中的那些滑皮活体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有知觉的人么?你看看那些罐子里的人,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眼睛,你看看,你不知道他们正处于极度的恐惧和痛苦之中么?你不觉得你在做的这些事情是恐怖、反人类、违背伦理和自然规律的么?你...”
塞巴斯蒂安博士呆滞了好一阵,仿佛听不懂这句质问一样。
“什么?那不过是一群畜生滑皮而已,你在意他们么?”
他那种发自真心的诧异让安迪一时之间如鲠在喉,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
塞巴斯蒂安博士又呆滞的思考了一阵子,仿佛忽然想通了一样。
“啊!——对啊,你也是一个滑皮,所以你同情他们?”
安迪止不住的摇头,这算什么事情?自己应该夸一夸他反应敏捷么?
塞巴斯蒂安博士伸出一根手指到面前。
“我了解你想要来问我什么了,请给我一点时间解释好么?”
安迪攥紧了拳头,真的很想要直接举起手枪让眼前这个疯子尸鬼吃子弹,但思来想去他还是忍住了,不仅仅是因为当初对克拉克博士的承诺以及和贝儿共度春宵后带来的牵涉情感,更重要的是通过旁边玻璃罐子的反光他看到麻疹已经再次无声无息的站在背后的阴暗处,双手交叠在小腹前,手里的一些东西发出微弱的反光。
“那你说。”
咬了咬牙,理性再次在他的大脑里占据上峰,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一些。
塞巴斯蒂安博士走到旁边的柜子前拉开柜子取出来了一根治疗针。
“这你认识么?”
安迪瞥了一眼。
“治疗针,这谁不认识?”
塞巴斯蒂安博士缓慢又坚定的摇头。
“不!你不认识它...很多人把这种注入体内以后可以让除了被破坏的脏器和断裂错位的骨骼以外的一切东西快速恢复如初的神奇药物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但你仔细想一下,想一下这东西到底有多神奇?在治疗针被发明出来之前,人类所受到的大部分创伤只能依靠人类的自我愈合能力去缓慢的恢复,很多人在身受重伤以后仅仅因为流血过量便无可挽回的死亡,而现在呢?”
他举起这根治疗针,金属材质的尖锐针头在闪着光。
“即便你变成一个血人,只要脏器还大致完好,它就能把你救回来,这是何等惊人的发明?古代荒蛮时期的医生们永远也不曾想到治疗伤势在未来会变得如此简单至极,大多数情况下人们甚至不需要医生去治疗那些极端严重的外伤了,谁不会使用注射器呢?谁买不起几盒家庭常备装的治疗针呢?”
安迪知道眼前这位战前的医学博士说的大概都是对的,但这偏离话题太远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
塞巴斯蒂安博士缓缓放下手里的治疗针。
“我想说的是,包括这东西在内,人类所有用于造福人类自身的发明创造、技术进步,都是伴随着无数牺牲的,你仅仅是在享受成果,却不知道这些成果诞生的背后到底隐藏着多少血腥,任何时代的任何领域都是如此,想要进步,不流血是不可能的,不流血,什么事情都无法成功。你妄想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批判这些血腥,可你本身甚至都没脱离这些血腥,你的指责自然产生不了任何效果,因为你根本就没有从血腥里走出来,你和这些血腥是一体的!”
安迪烦躁的指向那些巨大的玻璃罐。
“你这是能用牺牲来形容的程度么?我看过一些文件,送来保留地的所有身体强壮些的奴隶都被送到你这里了是吧,不消说也知道他们最后全都死在这种罐子里,我看过焚化炉里烧出来的那些灰烬了,里面全都是人骨烧成的骨灰和残存的碎骨头,现在看来他们不但是死了而且是死的惨不忍睹!你知道你造了多少孽障?你不害怕或者后悔么?”
“后悔?害怕?”
塞巴斯蒂安博士莫名其妙的耸耸肩膀。
“我为什么后悔?我为什么害怕?你会因为你杀死一只老鼠或者踩死一只蚂蚁就害怕么?你会因为你打死一只苍蝇或者拍死一只蚊子就后悔么?不!你只会感觉振奋、快感和轻松,你依靠你自己所掌握的暴力摧毁了他们的生命形式,阻止了它们损害你的物质利益或者精神利益,谁能为此苛责你?”
“你看过那些医学实验室关押实验动物的监狱么?那些猴子、狗、老鼠,它们被做各种实验,像是活着时取出脊椎、破坏脏器、摄入剧毒、植入人造器官、剥去皮肤、投入硫酸、切除肢体...”
塞巴斯蒂安博士一面说着一面缓缓朝着安迪走来,那张嘴巴里说出的话犹如恶魔的低语,连脚下的影子都在恍惚中变形。
他一把抓住了安迪的胳膊。
“你用过那些战前的化学药品么?你做过植入物手术么?你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么?”
安迪一把挣开他那爪子似的怪手。
“可那些毕竟只是人类养殖的实验动物,而你用的这些呢?”
塞巴斯蒂安博士发出歇斯底里的恐怖怪笑,良久后他才低下头继续说话。
“我用的那些难道不是实验动物么?你要如何定义实验动物这个词汇?”
他转过身去伸手抚摸那具滑腻腻的肿胀尸体。
“这些滑皮奴隶是我们使用正当交易手段用货物和瓶盖换回来的财产,他们并非是被我们捕获的,我们也从未强迫他们前来保留地,他们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不得不接受自己成为一种财产的命运了,如果他们想要逃离这种命运,那么在此之前他们有的是机会,可他们放弃了每一次,这难道不是他们接受并承认自己放弃为人而是身为一种可交易的物品么?”
“如果我们拒绝他们,他们的命运会改变么?不会,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他们还是会成为奴隶,说不定会因为奴隶市场需求的降低而被判定为负资产,那么他们会被‘优化’,就是直接处死,这种事情在东部那个名为凯撒军团的国度里实在是太常见了,这是你们滑皮自己制订的规则,而我们不过是遵守了它而已,连这也要被你苛责么?”
安迪捂住脸青筋直跳,他想不出怎么驳斥塞巴斯蒂安博士,但绝对无法认同他的胡扯。
“可他们是人,无论你怎么说他们都是人,他们不该被这么对待!”
塞巴斯蒂安博士沉默片刻,突然勃然大怒。
“你们还知道是这样么!!”
他激动的浑身颤抖怒吼起来。
“我在变成这样以后你知道我都遭遇了什么?说出来你都不敢相信!那些滑皮没有任何理由的就殴打我、折磨我,把老鼠塞进我的肛门里为你们做取乐的表演!把我塞进粪坑里浸泡在屎尿之中说是这样能中和我身上的臭味!你们——”
塞巴斯蒂安博士长大了牙齿稀疏的嘴巴,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最终化为了一声震撼人心的低沉呜咽,他开始哭起来,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滴将白大褂染成了褐色,他一边哭一边撕扯自己的衣服。
“我....我向你们解释我是如何发生身体的变化的,我说我还是人类,我仍然是人类,可得到的只有你们的嘲笑和辱骂,你们说我才不是人,我....我不知道一切到底怎么回事,我用尽我的一切努力想要变回去以前的样子,但是越是这样做你们就越是敌视我,直到...直到克拉克告诉我一切,原来我确实已经不是人了,我是超越你们的新物种!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安迪惊讶的看着塞巴斯蒂安博士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麻疹从背后拍了拍他。
“走吧。”
安迪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绿房间,当他最后回头看去的时候,到处乱砸东西的塞巴斯蒂安博士趴在尸体上背对着门口耸动着肩膀,他仍然在抽泣,那些过去的心灵伤痕已经深深刻入到他的心中,任何一次触碰都会导致血流成河。
门缓缓关上了,麻疹和安迪站在外面的走廊里对视。
“这就是绿房间的秘密?你们在用奴隶的肉体当作你们繁育的材料?”
“是的,正是如此。”
“这有什么意义?你们真的依靠这种恐怖的办法生出了下一代么?”
“塞巴斯蒂安博士长久的努力已经得到了成果,这种生育办法的成功率目前达到了2%,实验已经进入了瓶颈,短期内这个概率不会再有所提高了,这个数字很有趣,正好和滑皮之中拥有转化潜力基因的个体比例一致,也是2%,或许这就是天意。”
安迪抹了一把脸,冷汗在不断冒出。
“我还是不明白你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你们这样不还是将你们的种族延续寄托在你们鄙夷乃至于痛恨的滑皮身上么?你们的整个种族不仍然是滑皮身上的寄生虫么?这不是与你们弥赛亚的理念背道而驰么?”
面对安迪激动的质问,麻疹却一直平淡如初。
“淡定,让我告诉你这繁育协议的意义所在。首先,我们虽然自我标榜为新人类,本质上却只是由施加在滑皮身上那不可控的强辐射污染粗暴制造而成,在这一过程之中,肉体的损坏在所难免,这也就形成了很多先天的缺陷,尤其是对于我们的大脑。”
“辐射于我们而言仿佛阳光一样不可或缺,如果一直生活在低辐射环境下,我们的肉体将开始腐烂,我们会不断的患上各种疾病,身体对外伤的自愈能力趋近于无,最终将会在一种无法抗拒的疲惫感之中陷入永恒的沉眠,肉体随后一点一点变成苍蝇和野狗的粪便。”
“因此,像是保留地这样的强辐射环境最适合我们长期生存,那些你们滑皮恐惧的辐射却能为我们提供健康和庇护。但这是有代价的....一旦寿命超过一百岁,绝大多数人的大脑就极可能开始发生退行性病变,也就是无可逆转的变成疯子,尤其是在保留地地表那样的强辐射环境影响下更是如此,这种状况一经发生,那人虽然肉体还会继续存活,但实际上却已经死了,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所以...我们实际上并非真的是一个长生不死的种族,我们照样会随着时间逐步凋零,能一直存活下来且保持理智的个体,实在是太过稀少,想要尽可能长久的保持理想中的生存状态,让生命质量不会下降,那需要精确的定期接受一定剂量的辐射,不能多也不能少,另一方面尤其是不能断绝与群体之间的联系,如果长期不与其他人交流或者长期处于负面情绪中,那会让理智丧失的速度大大加快。”
“这很难,我们没办法照顾所有人,只能选出有价值的人进入圣殿并延续他们的理智持续存在的时间。我们在与时间赛跑,我们要抢在时间杀死我们的理智之前找出延续我们这一种族的办法,不让我们的理想随着这时间的流逝淹没于尘埃之中,这就是为何我们要开展繁育协议鼓励生殖、纵欲。”
“2198年时,我们确认以自然方式完成生育流程的概率近乎于0,想要成功我们就必须另辟蹊径,现在的绿房间里使用的活体植入生育法就是从那时候起被发明和不断改进的,2220年开始,我们大批量从奴隶贩子手里购买奴隶作为劳动力和繁育协议实验中需要的活体材料,七年以后,第一个用此种方法成功诞生下来的胚胎终于出现,但问题是...他是一个男性,这算不上成果,只是无根之水罢了。”
“塞巴斯蒂安博士提出的生殖办法确实仍然是不完美的,但这只是一个过程,我们要的是这个过程产生的终极成果,那个终极成果就是我们最终的救赎,如今,她总算存在了。”
安迪屏气凝神的听着麻疹的话,这所谓的最终成果到底是什么?
“贝儿。”
麻疹念出了之前那个女性尸鬼的名字。
“50年以来,繁育协议通过大量消耗滑皮奴隶成功制造出来的新人类数量不过是一个个位数,她是其中唯一一个女性,她超越此前的所有成果,拥有一个具有巨大潜力的、完好的子宫...塞巴斯蒂安博士尝试过将人造胚胎植入到她体内,但她的免疫系统太过于强大,那些尝试全部失败,想要让她生育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自然受孕,为此她被鼓励与整个保留地的男性交合...但直到现在也没有人能让她受孕。”
“她的卵子分泌的杀液毒性过大,只有生命力极强的高质量精子才能存活下来并进入卵子之中形成受精卵。”
安迪张大嘴巴欲言又止,在他顺利组织出语言之前,麻疹打断了他。
“你的身体是如此罕见的强壮,父亲说你犹如一尊活的古希腊大理石雕塑,我没见过那些雕塑长什么样子,但你确实是我迄今所见最强壮的,就连霍雷肖都不如你,如果你都无法让贝儿受孕,那么或许上天真的不希望我们这一种族得以存续,几天之后,我们就能见分晓。”
安迪只觉得心乱如麻,他一会想要大吼荒谬,一会又觉得这完全理所应当并非无理取闹。
“如果还是没成功呢?”
“那么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如果成功了呢?”
麻疹脸上露出微笑。
“我们将需要动身为我们这一种族的未来道路打下坚实的基础,因为我们从此获得了希望,我相信事情会是如此发展,毕竟....天无绝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