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珪心中暗吁了一口气,心想薛楚玉老爷子确实固执,能让他收下一份薄礼,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万事开头难,他既然收下了我的礼物,就代表他对我有了一个初步的好印象。以后的相处,想必不会太难了!
薛嵩也是悄然露出一抹惊喜的神色,然后很听话的应了诺,“是,父亲!”
薛楚玉转过身,大步流云的走了。其步伐之刚健,一点都不像是一位老年人。
薛嵩看到他父亲走远,连忙抹了一把冷汗,指着插在地上的那一枚箭,说道:“看到没有?是不是很可怕?很恐怖?”
“恰好相反。”萧珪淡然一笑,说道:“我倒是觉得,令尊很好相处!”
“啊?”薛嵩愕然一怔,迷茫的眨了眨眼睛,“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父亲好相处的!”
萧珪呵呵一笑,“那是因为,你既不了解他,也站得离他太远。”
薛嵩皱了皱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突然对萧珪竖起大姆指,“你确实很有本事!”
萧珪笑道:“我有什么本事?”
薛嵩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父亲收下别人馈赠的礼物。你也是我所有的朋友当中,头一个进了我家之门,能被我父亲请去正厅喝茶的人!”
萧珪笑了一笑,“别说这些废话了。令尊还在等着我们,过去喝茶呢!”
“好,我们走吧!”
二人朝客厅走去,期间薛嵩把马鞍交给了老七叔,让他拿去保管起来。
到了客厅,萧珪站在门口叉手拜礼。
薛楚玉已经端坐在了堂中的主位之上,说道:“萧公子 ,请进。”
“多谢薛将军。”萧珪抬脚走了进去。
薛嵩也迈了进来。
可他刚迈进第一只脚,薛楚玉就低喝了一声,“没有叫你!”
薛嵩连忙又退了回去,战战兢兢的垂首站在门外。
薛楚玉又道:“跪在那里!”
“是……”薛嵩不敢二话,乖乖的跪在了客厅门外。
萧珪有些愕然,他们父子之间,究竟是出了什么状况?
“萧公子。”薛楚玉道,“不必管他,你请入座。”
“多谢薛将军。”萧珪只好点了点头,走进客厅,在客席坐下。
一位老仆人来给萧珪上了茶。萧珪注意到他的神态气质,也和之前开门的那个老七叔差不多,沉默而冷肃,像一把深藏在皮鞘之中的杀人利刃!
薛楚玉说道:“我府上没有婢女,更没有艺伎。因此席间缺少侍奉,也没有歌舞助兴。还请萧公子,莫要嫌弃。”
“不敢。”萧珪连忙叉手施了一礼,说道:“晚辈想问,这几位老仆莫非都是军人?”
“他们都是跟随老夫多年的,部曲袍泽。”薛楚玉说道,“其中最年轻的一位,也跟了老夫有二十年了。”
萧珪点了点头,我果然没有看错,这府里的仆人,应该曾经都是杀人如麻的战场杀手!
这时,薛楚玉说道:“萧公子,你真是一介书生,乡间塾师吗?”
“晚辈正是。”萧珪答道。
薛楚玉的眼睛微微一眯,“那你怎能一眼就认出,他们是军人?”
萧珪笑了一笑,“晚辈是猜的。”
薛楚玉看着萧珪,不动声色的淡然道:“你眼力很好。”
“前辈过奖。”萧珪答道。
薛楚玉问道:“敢问萧公子,今年贵庾?”
“晚辈,与令郎薛嵩,年纪相若。”萧珪答道。
“不像。”薛楚玉摇了摇头,说道,“你的神态气宇和你的眼神,全都告诉老夫,你有着非凡的经历和过人的见识。这全都不是一位弱冠之龄的乡村塾师,所能具备的。”
萧珪呵呵一笑,抬起头来毫不退缩的迎向薛楚玉凌厉的眼神,拱起手来拜了一礼,说道:“那么晚辈的眼神也应该告诉了薛将军,晚辈从无恶意,只以平常之心与薛嵩相交。”
薛楚玉也毫不回避的直视着萧珪的眼睛,轻抚胡须缓缓的点了点头,“所以,老夫才会叫你到了正厅奉茶。”
“多谢薛将军。”萧珪拱手再拜了一礼。
薛楚玉再一次点了点头,脸上头一次浮现出一抹微笑的神色,说道:“老夫早已卸甲,不再是什么将军。萧公子倘若愿意,可以如同犬子的同族兄弟一般,叫我一声五叔。”
“是,薛五叔。”萧珪拱手再拜。
跪在堂外的薛嵩瞠目结舌,我是不是听错了?我爹居然主动和萧珪套起了交情,这都以叔侄相称了?
这时,薛楚玉站起了身来,“来人!”
一名老军仆上到前来,抱拳应诺,“主人有何吩咐?”
“烤羊,挖酒,待客。”薛楚玉说道。
“喏!”老军仆领命而走。
薛嵩更加惊愕,我阿爷什么时候这么好客了?!
这时,薛楚玉再对萧珪说道:“萧公子既然来了,就不妨多住几天。长安刚刚闹过饥荒,府中并无太好招待。但是烤羊和陈酒,还是供应得上。”
“薛五叔太客气了。”萧珪说道,“其实我来长安,一是为了拜见薛五叔,其次也为自己办些私事。事情倘若办成,晚辈就得回去。家中还有老幼,须得晚辈照料。”
“好。”薛楚玉也不多言,只道:“总之我薛家,萧公子随时可来,随时可去。完全不必拘礼。”
萧珪微然一笑,点了点头,也说了一声,“好!”
跪在门外的薛嵩惊愕不已,真是活见鬼了,我家老爷子居然能和萧珪谈得这么投机!
“孽子,跪进堂来!”薛楚玉突然这样低喝了一声。
薛嵩吓得浑身都颤了一颤,连忙应了一声 “是……”
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走进客厅,再次跪在了薛楚玉的面前。
薛楚玉站起身来,走到了薛嵩的面前。
不知何时,薛楚玉的手里多了一条卷曲的长鞭。他问道:“孽子,你自己说。抽多少下?”
萧珪愕然,这是要动用家法了吗?
薛嵩低耷着头,默默的脱去了自己的衣服,露出光溜溜的脊背,说道:“抽到阿爷,高兴为止。”
“啪!”
十分响亮的一记鞭子,落在了薛嵩的背上。
粗重的一条血痕,触目惊心!
萧珪睁大了眼睛,坐着没动也没说话。
薛嵩跪着一动不动,吭都没有吭一声。
“哼!”
薛楚玉闷哼了一声,慢慢的将鞭子卷起来,说道:“你可知,那不是一头牲畜,而是陪着为父出生入死的,一位袍泽弟兄?”
“是,我知道错了……”薛嵩低着头,说道,“恳请父亲,执行家法!”
薛楚玉手上的长鞭已经完全的收卷了起来,他看了看萧珪,再又说道:“孽子,念在你这次出门结交了良友的份上,余下的鞭子,老夫权且与你寄下。从此以往,你须得痛改前非好自为之!”
“是……”薛嵩低着个头,唯唯应诺。
“萧公子。”薛楚玉道,“就让犬子陪你在府中随意走走,一切自便就是。老夫,暂且失陪了。”
“薛五叔请便。”萧珪拱手拜礼。
薛楚玉点了点头,提着马鞭走了。
这时,跪在地上的薛嵩怪叫起来,“啊哎,啧啧啧……疼疼疼!”
萧珪老神在在的拿着茶碗慢慢饮茶,笑道:“你这败家子,敢把你爹的座骑都偷去卖了。才赏给你一鞭子,真是大大的便宜你了!”
薛嵩愕然一惊,“你怎知道的?”
“方才你父亲,不是亲口说了么?”萧珪笑道。
薛嵩连忙爬起身来穿好衣袍,疼得呲牙咧嘴直吸凉气。但他都顾不上这些了,连忙跑到萧珪身边来坐下,用惊奇无比的眼神,盯着萧珪看。
萧珪往后仰了仰身,皱了皱眉,“你干什么?”
“老实说,你是不是妖怪所化?”薛嵩一本正经的问道。
“你是不是有病!”萧珪笑了起来。
薛嵩惊奇无比的轮着眼珠子,说道:“你若不是妖怪,怎会让我阿爷见了你,全都一切反常?就连我阿爷随口说一句话,你也能把事情猜个全中?……不用解释了,你肯定是妖怪!”
萧珪呵呵直笑,说道:“你是觉得,你父亲不应该对我这样客气,对吗?”
“对!……哎,不对不对!”薛嵩连忙说道,“我的意思是,以前我也曾经带过朋友回家,但我阿爷全都不冷不热懒得搭理。有时还会挺不客气的将人轰出去,弄得我很没面子下不来台。这次真是奇了,我阿爷非但亲自请你饮茶,还烤羊挖酒款待于你。你可知道,这已是我薛家对待客人,最高的礼遇?”
萧珪微微一怔,“最高礼遇?”
“绝对没有骗你!”薛嵩小声的说道,“我阿爷自幼从军,家中全都沿用军营的那一套习俗。埋于窑中的陈年老酒和现烤的全羊,这两样,我家从来只用来,接待最尊贵的客人。”
萧珪眉宇微沉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这时,薛嵩摸了摸后背的鞭伤,咝咝的吸着凉气,说道:“这回真是看在了你的面上,我才只吃了一记鞭子。若非如此,我肯定要被打得皮开肉绽。”
“你也是真不像话。”萧珪道,“对你父亲那样的人来说,战马,确实就是陪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你怎能将它偷了出去,卖钱呢?”
“……”薛嵩咬了咬牙沉默了片刻,小声的说道:“我阿爷肯定以为,我是偷了战马拿去换钱,然后拿去吃喝嫖赌了。”
萧珪皱了皱眉,“难道不是?”
“马确实是我偷的,我也确实拿去换钱了。”薛嵩小声的说道,“那是一匹血统十分优良的北地代马,被我卖了三十多万钱。但我自己,一文都没有花。”
萧珪好奇的问道:“那你拿去干什么了?”
薛嵩欲言又止,四下看了看,说道:“算了,这件事情我们改天再说。现在离开饭还有许多时间,你要不要去见一回帅灵韵?”
萧珪说道:“你的伤,不处理一下吗?”
“不用。”薛嵩呵呵一笑,说道:“我早就习惯了,皮粗肉糙的不会有事,过两天它自己就好了。”
“不行,你去擦点药,把伤口处理一下。”萧珪说道,“现在正值春末夏初,伤口容易发炎感染。”
薛嵩一愣,“发炎感染?什么意思?”
“就是……灌脓溃烂!”萧珪不由得笑了一笑,“别废话,赶紧去!”
“好吧,你稍等一下。”薛嵩连忙站起身来,说道,“我得赶紧让你见到帅灵韵,不然的话,你吃肉喝酒都不安心!”
萧珪呵呵一笑,“别哆嗦了,赶紧去处理伤口吧!”
“好,我去去就来!”薛嵩连忙走了。
萧珪坐着饮茶,等他。
片刻后,薛楚玉又回来了。
萧珪连忙站起身来,拱手相迎。
薛楚玉仍是不苟言笑的样子,走到萧珪面前问道:“萧公子,平常都读一些什么书?”
萧珪答道:“晚辈一介儒生,在乡间教书,大部分都读一些份内之书,以儒家经典为主。偶尔也读一些其他的杂书。”
薛楚玉问道:“读过兵法吗?”
萧珪微微一怔,说道:“诸如《孙子兵法》一类的常见兵书,晚辈大略读过几页。”
薛楚玉摇了摇头,说了一声“可惜了”。
然后,他居然就走了。
萧珪满头雾水,特意跑来问我这样几句话,他这是什么意思?
片刻过后,薛嵩回来了。
他不仅处理了伤口,还换了一身崭新的行头。宝冠锦袍、玉带皮靴,人模狗样的挺像一回事。
萧珪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得笑道:“你这是陪我去找人,还是自己要去相亲呢?”
薛嵩嘿嘿的笑,说道:“没办法,附近认识的人太多了。我必须打扮得体面一些,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
萧珪不由得点头笑了一笑,估计这家伙,多半就是长安的一位“社会大哥”!
“走吧,我们去兴平坊!”
二人牵着马,离开了薛府。
出门之后,薛嵩仰头朝天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轻松了?”萧珪笑着问道。
“那一鞭子吃得不冤,总算是了却我一桩心头大事!……现在,真是轻松了!”
说罢,薛嵩对着萧珪抱拳叉手一拜,挺认真的说道:“多谢,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