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最近养成了习惯的萧珪依旧早早起床,准备出去跑步活动一下。但是有人比他起得更早,王忠嗣早在黎明时分就已经离开。
虽然“东阳府果毅都尉”只是一个手下无兵、彻头彻尾的闲职,但王忠嗣仍旧一丝不苟的每天定时定点,前去应职点卯。哪怕是坐在空落落的官署里独自看书,王忠嗣也从来没有过一天的缺勤。
萧珪觉得,这便是王忠嗣的可贵与厉害之处了。
来到后院马球场以后,萧珪发现,另外也还有人比他起得更早。
薛嵩正在那里光着帮子练举石锁,一身精铁似的肌肉已经布满汗水,折射出朝霞的光芒。他父亲薛楚玉则是骑着一匹马,在另一边练习骑射。还有老七叔和孙山这些人,也在打拳、举重或者练刀。
一个个的,仿佛都在闻鸡起舞。
萧珪便也开始跑步。经过那些人身边时,纷纷与他们点头致意。
可能是受了前世的一些职业习惯的影响,萧珪现在挺喜欢薛家的这种氛围。虽然轩辕里的宁静与安祥令他心旷神怡,但偶尔融入这样一个充满阳刚与激情的集体当中,让自己体内的热血跟着他们一起热情奔涌一番,倒也是个不错的体验。
跑了几圈以后,萧珪身上也出了许多的汗。他也脱去了外衣,光着一个帮子继续奔跑。
跑完二十圈不低于五公里,萧珪才放慢了步子,摇手踢腿调整呼吸,今天的晨练算是结束了。
薛楚玉仿佛也练完了箭,朝萧珪走了过来。
萧珪迎上几步,叉手一拜,“薛将军。”
“萧公子,体力很好。”薛楚玉仿佛有点意外,说道,“看你文致彬彬风度儒雅,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萧珪呵呵的笑,说道:“只是每天跑着习惯了,算不得什么本事。薛将军的骑射之能,才令晚辈叹为观止。”
薛楚玉轻抚须髯,非常谦逊,但又透出无比强大自信的淡然一笑,“弓箭,是我薛家的传家之术。”
萧珪微微一怔,顿时想起一句盛行于当世,并且流传于千古的军中歌谣——“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它说的就是名将薛仁贵,在天山一战连发三箭,射杀敌军三名大将。然后十万敌军闻风丧胆,竟然全部投降了。
这不是小说剧本,也不是民间传说。它被详实的记载在了,惜字如金的正史之上。
从此以后,薛仁贵的箭术,名动千古。“三箭定天山”,也成了武功盖世、战无不胜的代名词。
这时,薛楚玉突然说了一句,“这样的箭术,萧公子想学吗?”
“我?我不行!”萧珪不由得笑了一笑,连忙摆了摆手,“我连骑马,都才刚刚学会。薛将军这样高深精湛的骑射箭术,我怕是学不来了。”
薛楚玉说道:“你的箭术,不是精进十分迅速么?”
萧珪微微一怔,这应该是孙山告诉他的……好吧,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薛楚玉说道:“犬子薛嵩自幼随我练箭,但他现在的箭术,未必就能胜得过你。当然,这话是孙山说的。”
“孙山还真是不怕得罪人。”萧珪不由得笑了一笑,心想薛楚玉倒也磊落,这种话也不藏着掖着。
“萧公子,天赋过人。”薛楚玉说道,“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习练骑射之术。”
说罢,薛楚玉不再多言,转身就走了。
萧珪不由得笑了一笑,这老爷子还挺酷!
说到骑射,萧珪对于骑马和射箭,还算有点兴趣。但是薛楚玉这种“超专业级”的骑射之术,自己当真有必要去学吗?
不过,好在薛楚玉刚才,也没有要让自己立刻表态,学是不学。
那么,就当是一个伏笔留在这里好了。以后真要想学了,再来找他拜师学艺就是。
稍后,众人晨炼完毕也洗漱罢了,都去了客厅共进朝食。
薛嵩一边喝着粥,一边很不安分的朝萧珪使眼色。
萧珪暗自好笑,心想这家伙知道我要去拜访王元宝,因此很想跟着我一起出门蹓跶一趟。
“薛嵩,你在干什么?”薛楚玉突然问道。
薛嵩脖子一缩,连忙道:“阿爷,我在吃……饭呢!”
“吃饭就吃饭,挤什么眼睛,甩什么脸色?”薛楚玉说道,“萧公子要去办正事,你别想跟去添乱。”
薛嵩顿时蔫了,“我知道了,阿爷。”
萧珪不由得笑出了声,说道:“薛将军,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正事。上次前去拜访王元宝,就是薛嵩兄弟陪我一起去的。熟人熟事,今天再有薛嵩兄弟陪我一去起的话,可能还要更加方便一些。”
薛楚玉听完之后也是笑了,说道:“你还真是颇为照顾,你这位傻兄弟。”
薛嵩顿时酸酸的说道:“阿爷,你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么?”
“说你傻,莫非你还不服?”薛楚玉道。
“服,服!孩儿相当的服!”薛嵩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样,不敢有半点脾气。
薛楚玉今天似乎心情不错,难得又笑了一笑,说道:“看在萧公子的面上,今天许你出去一趟。但你可别惹是生非,否则我饶不了你。”
薛嵩大喜,“多谢阿爷!”
萧珪也是笑了,这真是个活宝。
饭罢之后,薛嵩急匆匆的就去收拾了。
没用多长时间,他就打扮成了一个贵公子的人模狗样出现在了萧珪面前,,笑眯眯的说道:“老萧你看,我仍是不减当年风采吧?”
萧珪真是无语了,“你要去相亲吗?”
薛嵩愣了一愣,“不、不是啊!”
“大热的天,你把自己裹得如同棕子一样,累是不累?”萧珪笑道,“赶紧去换一身凉快些的,我可不想你中暑之后的,把你背回来。”
“好吧……”
薛嵩只好回去,换了一身简单凉快的服饰。
另一边,孙山已经备好了马,只备出门。
薛嵩连忙走到孙山旁边,对他道:“孙山,今天你就不用去了。”
孙山茫然道:“我是萧先生的部曲。萧先生出门,我要从旁护卫伺候。”
“少废话,不许去!”薛嵩瞪了他一眼,霸道的说道,“你在家里陪着老七叔他们,叙旧聊天便好。”
“这……”孙山很为难,看向萧珪。
“薛嵩,你还真会欺负老实人。”萧珪走了过来,笑道,“孙山,你就在家休息好了。我也没什么大事,更不会有什么危险,去去就回。”
“是,先生。”孙山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
“嘿!”薛嵩很惊奇,“他这么听你的话?”
“少废话。”萧珪翻身骑上了马,“趁早上凉快,我们快走吧!”
二人骑着马出了门,刚刚走出安邑坊,薛嵩连忙一把拽住萧珪的马头缰绳,“老萧,你先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跟我来,跟我来。”
薛嵩拉着萧珪的马头缰绳,就算南走。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萧珪问道,“莫非在家里憋了几个月,急着去见你的相好?”
“嘿嘿!”薛嵩一个劲的傻笑,“就当是吧!——老萧,你有没有钱?”
“莫非真是要去探望相好?”萧珪不由得笑了,“你不早说,我身上带的钱并不太我。”
薛嵩问道:“数千或者万余钱的,有没有?”
“那倒是有。”萧珪说道,“我随身带了几十枚波斯金币。”
“这就好。”薛嵩有点欢喜,“跟我来,走快一点!”
萧珪又好笑又纳闷,这厮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二人一路南行,太阳渐渐升高,都已是烈日当顶。
薛嵩终于在修行坊停下了,对萧珪道:“老萧,修行坊内有几个粮商置办的仓库,在这里买粮食要便宜些。你借我点钱,让我买个二三十石粮食,可好?”
“你买粮食做什么?”萧珪越加好奇了,“要去看你的相好,直接给钱不是更好?”
“我不是要探望相好。”薛嵩竟然还有一点腼腆起来,说道:“你别问那么多,把钱借我就可以了。”
萧珪笑了一笑,从自己腰上摘下了钱袋子,“拿去吧!”
“多谢老萧!你在这里等我片刻!”
薛嵩嘿嘿直笑,拿起钱袋骑着马就跑进了修行坊内,直奔某个粮仓而去。
正好坊门处有一根大树,树下有人开了个小茶棚,颇为阴凉。萧珪也不着急,便走进了茶棚寻了阴凉之处,要了一碗茶水稍作歇息,静静的等着薛嵩。
过了一阵,薛嵩骑着马回来了,身后有人驾了两辆骡车跟着他一起来了。两辆车上都装满了麻袋,里面应该全是粮食。
“老萧,我要去一趟病坊。”薛嵩上前来,说道,“太阳升起来了,天太热。你就在这里等我片刻好了。”
“病坊?”萧珪有点好奇,“那是个什么地方?”
茶棚里的一位客人,中年男子问道:“这位郎君是外地人吧,竟连京城病坊,都不知道?”
萧珪笑了笑,“我确是外地人。”
那位客人说道:“今年长安闹了饥荒,很多平民百姓沦为了乞索儿,无处就食,还生出了一些疫病。朝廷选城南空旷之处建了龙光寺,专为收留这些无家可归的乞索儿,供给饮食,还给他们治病。这种地方,就被称为病坊。”
“原来如此。”萧珪对那位客人叉手拜了一礼,“多谢兄台指教。”
那人回了一礼,“郎君客气了。”
萧珪走出茶棚,牵着马走到薛嵩面前,“我陪你一起去。”
薛嵩有点尴尬的笑了一笑,“天气太热,你在这里等我就好,立时便回。”
“少废话,我陪你去。”
“好吧……”
片刻后,萧珪跟着薛嵩和他的粮车,一起来到了一家寺庙里。
便是那位茶客说的,龙光寺。
这里果然,收住了许多的乞丐和流民。
薛嵩明显对这里熟门熟路,下马之后立刻就朝一家禅房跑去,大声叫道:“慈光大师,我来了!”
禅房里果然走出来一位老和尚,笑呵呵的冲薛嵩行礼,“阿弥陀佛,薛施主多时未见了。”
“可别提了!”薛嵩笑道,“我真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出门一趟——大师,孩儿们可还好吗?”
“好,都好。”慈光大师呵呵的笑,说道:“他们正在后院,跟着贫僧的师弟读书写字呢!”
“还有人教他们读书写字了?这可真是好事。”薛嵩十分欢喜,抬手一指那两辆装满了粮食的骡车,说道:“慈光大师,我今天来得匆忙,只弄了一点粮食过来。你权且收下,晚些时候得了方便,我会再来。”
“多谢薛施主。”慈光大师弯腰施了一礼,“大慈大悲,阿弥陀佛!”
“老和尚你快别客气了。”薛嵩嘿嘿的笑,“让人挺难为情的。”
这时,萧珪走上了前来,对慈光大师施了一礼,“萧珪见过慈光大师。”
薛嵩连忙说道:“这位是我朋友。”
“贫僧有礼了。”慈光大师回了一礼。
萧珪问道:“请问慈光大师,薛嵩经常来这里吗?”
慈光大师笑了一笑,说道:“萧施主,何不直接问薛施主呢?”
“他扭扭妮妮,不肯说实话。”萧珪笑道,“听闻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还是直接问慈光大师为好。”
薛嵩有点尴尬,“老萧,你有必要问得这么清楚么?”
“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为何不能让我知道?”萧珪说道。
薛嵩顿时没词了。
慈光大师呵呵直笑,说道:“不满萧施主,薛施主常来我们龙兴寺,每次来都会布施许多的钱粮。”
“布施给一些孩子吗?”萧珪问道。
慈光大师点头,“正是。”
萧珪转头看向薛嵩,“他们都是孤儿吗?”
薛嵩轻吁了一口气,点点头。
慈光大师说道:“一共有十七名孩子,全是薛施主带到龙光寺来的。他们都是阵亡疆场的烈士遗孤。”
“烈士遗孤?”萧珪不由得皱了皱眉,看着薛嵩,说道:“你从哪里找来的,这许多烈士遗孤?”
薛嵩将萧珪拉到了一旁,说道:“我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尤其不能让我阿爷知道?”
“好,我保证。”萧珪郑重点头。
薛嵩沉默了片刻,说道:“老萧,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我阿爷与契丹战败的事情么?”
“记得。”萧珪皱了皱眉,“莫非那些孩子的父亲,就是在那一战当中阵亡的?”
薛嵩点了点头,“失去了父亲之后,这些孩子因为各种原因,都没有了家。我觉得他们很可怜,就将他们收养了起来。后来我阿爷将我唤回关中,我就将他们也一起带来了。为免我阿爷知道他们的事情之后伤心自责,我就一直瞒着他。所以老萧,你不要跟我阿爷说起这些孤儿的事情。”
“好。我答应你。”萧珪点了点头,轻吁了一口气,说道:“上次你偷你父亲的马拿去卖掉,莫非也是为了,资助这些孤儿?”
“呃……”薛嵩顿时愣住,“老萧,你记性也太好了吧?这种事情,你居然一直惦记着?”
萧珪笑道:“你就说,是不是?”
薛嵩摸了摸脑门也笑了,点头,“当时他们刚来长安,想要安置,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我没办法,只好偷了一匹马拿去卖了。”
“你阿爷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个傻子。”萧珪呵呵的笑了一笑,说道:“把钱包里剩下的金币,全都交给慈光大师吧!”
“全部?”薛嵩愣了一愣,“这里可是有两三万钱!”
“无妨。”萧珪微然一笑,说道:“这点钱,我还是花得起。”
薛嵩嘿嘿的笑,“老萧,你真是太大方了!”
萧珪也是笑了,“小薛,你真是太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