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渠码头是东都洛阳,最大也最重要的商用港口之一。因为清晨的那一场大型流血冲突,使得清渠码头封锁了一整天,既没有船只靠港也没有船只离开,更加没有哪个平民百姓敢于靠近。
到了傍晚时分,洛阳县衙的人已经将尸体全部运走了。只剩下一大片暴晒了一整天的酱紫色血迹,在如血夕阳的残照之下狰狞刺目。
离清渠码头约有百丈距离的一艘画舫上,杨洄立于船头迎着湿热的南风,看着眼前这个宛如人间鬼域的港口,脸上的笑容邪气凛然且无比满足,活像一只刚刚经历了一场美味饱餐的吸血鬼。
片刻后,立在杨洄身后的一位家奴说道:“主人,司马逊来了。”
杨洄扭头看去,一叶扁舟正从南岸飘然而来。船头上,正站着身穿公门青衣的洛阳县不良帅,司马逊。
杨洄神情气爽的展颜一笑,双手拍了拍船舷,“让他到船舱里来见我。”
“是。”
片刻后,司马逊登上画舫走进了船舱,双膝着地的跪在了杨洄的面前,说道:“小人司马逊,拜见杨少卿。”
不良帅主管一县的治安与辑盗,权力不小名头威风,但毕竟只是一个受聘于官府的“吏”。
吏与官之间,可是有着天壤之别。
司马逊在洛阳县令的面前,都如同是家奴见了主人。更何况杨洄是皇亲国戚,是当朝四品大员。所以司马逊面对杨洄,从来都是非止一般的恭敬。
“司马帅不必多礼,请坐。”杨洄倒是挺和气。
“谢杨少卿。”司马逊很老实的坐到了一旁,双眼都不敢斜视。
杨洄问道:“差事办得如何?”
司马逊连忙叉手拜了一礼,然后就开始汇报今天一整天的各项行动进展情况。
康道满杀了,小赫连抓了,贼窝也抄了。小赫连的手下持械拒捕全都杀了;王明浩与陈夫人的家里也去查了,那对母子既持械抵抗又妄图逃跑,全都已经当场格杀;帅灵韵一干人等也全都已经捉拿到案,押进了县衙大牢之中。
听到这里,杨洄露出了笑容,“你干得非常不错。有重赏。”
“谢杨少卿!”司马逊大喜,连忙叉手一拜。
“按照事先的约定,查抄小赫连的贼窝所得,全都归你。”杨洄说道,“另外,等眼前的事情全部结束之后,我让你由吏转官。两年之内,升至七品京官。”
由吏转官,这是大唐所有小吏的毕生梦想。这意味着他们完成了“咸鱼翻身”的人生大转变。这足以让他们光宗耀祖、福荫子孙。
司马逊大喜过望,磕头不止,“谢杨少卿、谢杨少卿!”
杨洄淡然道:“还有其他事情,需要禀报吗?”
司马逊连忙就将严氏兄弟与自己发生冲突的事情,告诉了杨洄。他还说道:“杨少卿,那严氏兄弟桀骜不驯,面服心不服。小人估计,他们早晚将要惹出祸端。”
“不用你说,我早就心中有数。正因如此,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告诉他们。”杨洄说道,“他们兄弟俩十六七岁就去了北方边境从军,尔后又在燕赵一带混迹绿林,闯出了名头。他们确有几分本事,一般的绿林剑侠,根本就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但他们也十分的傲慢,打从心底里瞧不起我杨某人。若非是我手里掌握了严永安的性命,他们根本就不会听从我的号令行事。”
司马逊连忙道:“杨少卿,既然如此,何不早些除了这两个祸害?他们知道的事情,可是不少!”
杨洄微然一笑,“你有办法?”
司马逊闻言暗喜,连忙说道:“ 只要杨少卿信得过小人。这件事情,就全部交给小人去办吧?”
杨洄仍是面带微笑,“需要我,相助一二吗?”
司马逊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小人估计,严氏兄弟目前正在四下苦寻杨少卿。他们是想赶在小人面前,在杨少卿面前告我的刁状。杨少卿若是见了他们二人,将其稳住,让他们按照事先的约定,明天清早就到县衙监牢来,接回他们的母亲与妹子。如此,小人便能办成这件差事!”
杨洄呵呵直笑,说道:“司马帅果然是一个能干大事的人。杨某,没有看错你!”
司马逊面露喜色连忙叉手拜下,说道:“杨少卿放心,小人一定把这趟差事办得滴水不漏,漂漂亮亮的!”
“我当然信得你。”杨洄说道,“但有一件事情,我也要提醒你。”
“还请杨少卿吩咐?”司马逊问道。
杨洄淡然道:“那个死囚严永安,知道的事情更多。现在,他对我们已经没有用处了。”
司马逊眼中寒光一闪,叉手一拜,“小人明白!小人一定让他老老实实的闭嘴,干干净净的滚蛋!”
这时,杨洄突然沉了沉脸色,说道:“司马帅,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我们还没有谈。你知道么?”
司马逊一怔,连忙说道:“小人知道,小赫连还有一个同案重犯,萧珪!”
杨洄双眉紧皱,“告诉我,他现在怎么样了?”
司马逊连忙说道:“早在数日之前,萧珪就已经离开了洛阳。”
“这我知道,不用你说。”杨洄说道,“正因为他离开了洛阳,我们才能顺利的展开这一次的计划。这便是天助我也——现在我只想知道,你针对萧珪都做了一些什么安排?”
司马逊连忙叉手一拜,说道:“今天一大早我们刚刚收拾了小赫连,小人就立刻派出了心腹手下驾乘快马,携带洛阳县衙堪发的海捕文书,去了伊阳县。相信最近两天,伊阳到的不良人就会将萧珪捉拿归案!”
“嘭——”
杨洄突然拍案而起,大骂一声,“愚蠢!”
司马逊被吓坏了,慌忙拜倒在地,“小人不知做错什么,还请杨少卿明示?”
“谁叫你擅做主张,发下海捕文书?”杨洄怒道,“那伊阳县的县令与不良帅及一干公人,全与萧珪沆瀣一气,你难道不知道么?!”
司马逊惊呆了,喃喃道:“小、小人,确实不知……”
杨洄气愤不已。但他心里也知道,司马逊是立功心切,才会这么做。怪只怪自己百密一疏,居然忽略了“伊阳县衙与萧珪亲近”的这一层。事已至此,光是责怪司马逊也是无用,尽快想办法弥补这个错误,才是关键!
“司马逊,你听着!”杨洄厉声道。
司马逊连忙叉手一拜,“杨少卿只管吩咐!”
杨洄说道:“你发出的那一份海捕文书非但捉不住萧珪,还会打草惊蛇让他躲藏起来。但是,只要帅灵韵还在我们手上,萧珪迟早也会主动找上门来。所以,你一定要牢牢的看住帅灵韵,不可让她走脱,也不许任何人前来探视于她!”
“小人明白!”司马逊连忙应道。
杨洄双眼一眯,说道:“我们可以把帅灵韵当作一块饵,将萧珪钓出来。只要萧珪一但出现……格杀勿论!”
“是!”
“还有。”杨洄说道,“今天查抄的那些家具,有一半是从长安王元宝那里调运过来的。这件私藏禁物意图谋反的大案,王元宝肯定也是脱不了干系。派你的人去长安走一趟,将王元宝及其全家,一并拿下!”
司马逊一愣,连忙说道:“杨少卿,那个王元宝虽然只是一介商人,但他与圣人都有交情。如此对他轻举妄劝,恐怕不好吧?”
“不用你说,我当然知道长安首富王元宝,是何许人。我更加知道,光凭眼前这一点事情,可能治不死王元宝。”杨洄冷冷一笑,说道:“但是,他的妻儿都已经被你们给杀了。难道,你就不怕王元宝找你报仇吗?”
“呃……这个……”司马逊多少有一点慌了,连忙问道,“杨少卿,那该如何是好?”
杨洄说道:“你是不良帅,你只管抓人。至于如何定罪如何判罚,那是大理寺的事情,与你无关。你听明白了么?”
司马逊眨了眨眼睛,小声道:“要不,我们在将王元宝押回洛阳的路上……一刀做了?”
“愚蠢!”杨洄低斥了一声,说道,“这与掩耳盗铃,有何区别?”
司马逊面露苦色,连忙叉手拜下,“该要怎样,还请杨少卿指教?”
杨洄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我听说,王元宝因为饮食太好长得巨胖无比,还生了一些富贵疾病。到了夏天,他时时刻刻都要抱着一个大水壶不停的饮水,否则就有性命之忧……”
听了杨洄这些话,司马逊心想既然王元宝有病在身需要不停的喝水,那万一走在半道水喝完了,王元宝在烈日的爆晒之下活活渴死……那恐怕也就怨不得别人了!
思及此处,司马逊面露喜色叉手一拜,“小人明白,多谢杨少卿赐教!”
杨洄满意的点头。
能被百姓称为“不良脊烂”,司马逊这些人别的本事没有,整人的本事可从来都是超一流的!
正当这时,杨洄的家奴在船舱外说道:“主人,严氏兄弟找来了。”
司马逊顿时表情一变。
杨洄挥了一下手,“你去后舱回避。”
“喏。”司马逊连忙溜走了。
过了一阵,严氏兄弟上了船,将兵器交在了杨洄的家奴手中,然后只许了严文胜一人,单独进船舱拜见杨洄。
杨洄看着叉手拜在面前的严文胜,淡然道:“严文胜,你有何事?”
严文胜连忙跪倒在地,说道:“在下特来请罪。”
“你有何罪?”杨洄问道。
严文胜便将他们兄弟二人与司马逊闹出冲突,并且打伤对方的事情,如实说了。
然后,严文胜跪地磕头,肯求杨洄恕罪。
杨洄呵呵的笑,轻松的说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值得让你如此兴师动众。”
严文胜微微一愣,不解的看着杨洄。
“只是因为钱财而酿出的一点小小冲突而已,根本就不值一提。”杨洄淡然道,“你们都是立下了大功的人,我心里有数。司马逊那边,我自会前去劝说。想必,他也不会对你兄弟二人怀恨在心。他更加不敢,对你们展开什么报复。”
严文胜吁了一口气,“多谢杨少卿宽宏大量!”
杨洄呵呵的笑,“你来找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吗?”
严文胜眨了眨眼睛,叉手一拜,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有请杨少卿做主。”
“你说。”杨洄道。
严文胜说道:“记得数日之前杨少卿曾经答应家父,只待今日事成之后,便可以提前释放家母与小妹……”
“杨某从来一言九鼎。”杨洄说道:“这件事情,我早已安排妥当。明日清晨,你兄弟二人就可以去往监牢。亲自,将你们的母亲与小妹一同接了出来。带她们回去,好好的过日子。”
严文胜面露喜色,连忙施礼拜下,“多谢杨少卿!”
杨洄点了点头,笑道:“如果再无其他事情,你们就早些回去吧!做些准备,明天迎接家人出狱。”
“多谢杨少卿。在下先行告退!”严文胜施礼再拜,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不久后,他兄弟二人就驾船离开了。
司马逊,重新回到了杨洄面前。
杨洄问道:“你都听到了?”
司马逊叉手一拜,沉声道:“是,小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杨洄智珠在握的淡然微笑,“那就,办事去吧!”
“小人告退!”
片刻后,司马逊也下了画舫,驾小舟而离去。
杨洄重新走到了船头,面对夜幕之下万家灯火的洛阳城,张开双臂发出大声的吼叫,尽情的宣泄积压在胸中许久的郁闷与愤怒。
那吼声在波涛荡荡的洛水之上远远传开,如狼号,如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