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
留守集贤殿的宰相萧嵩,给皇帝送来了一批,阁部宰相预审过后的重要奏章,请皇帝批示。
李隆基坐在御书房里,细细将其翻阅,逐一进行批示。
没多久,李隆基就看到了一份,侍御史贺兰进明弹劾杨洄的奏疏。
他的表情立刻沉寂了下来,问道:“萧相公,贺兰进明的这份奏疏,是什么时候递上来的?”
“回陛下,是前天。”萧嵩说道,“奏疏先在御史台停留了一日,由御史大夫与中丞审过之后,今日辰时递到了阁部。臣与韩相公等人进行会审,因是弹劾当朝四品大员,按例将其呈报陛下,肯请陛下御笔亲批。”
前天?
李隆基闷哼了一声,那不就是李适之抓捕洛阳令与洛阳尉的日子么?
——好快的手脚,好准的时机!
萧嵩坐在一旁,低眉颌首,沉默不语。
李隆基思忖了片刻,将奏疏对着萧嵩一扔,“朕没见过。”
“老臣也没见过。”萧嵩连忙将那奏疏从地上捡了起来,立刻将它揣进了怀里,说道:“倘若有人问起,兴许就是整理奏疏的书吏,不小心让它掉进火盆里,给烧掉了。”
李隆基看着这个老狐狸,不由得笑了一笑,说道:“萧相公,朕这里有一份密奏,你想不想看?”
萧嵩连忙道:“既然是密奏,老臣不看。”
李隆基却像是故意想要调戏他一下,说道:“别这样。你老人家,还是看一看吧?”
“不不不,老臣万万不敢!”萧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李隆基从自己御案上拿起那份奏疏,对萧嵩一扬,“看!”
“老臣遵旨……”
萧嵩乖乖的从皇帝手里接过了那一份,李适之送来的奏疏,站着,将它看完了。
李隆基饶有兴味的看着他,“这个,应该不会掉进火盆里烧掉吧?”
“这个肯定不会!”萧嵩说得斩钉截铁,“这份奏疏,太重要了!”
李隆基忍着没笑,问道:“它重要在哪里?”
萧嵩说道:“陛下,这份奏疏刚好可以证明,萧珪是无辜的。既然萧珪无辜,那老臣和萧氏一族也就不用受到什么牵连了。”
李隆基笑了,“萧相公,你身为大唐的宰辅,怎能只想着自己呢?”
萧嵩立刻就听出了皇帝的言下之意——你怎不说,太子不用受牵连了?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笑呵呵的道:“陛下,老臣一介武夫,年逾花甲。蒙圣人不弃,早已位极人臣、恩荣无限。若能不犯过错、得了善终,但是老臣余生最大的指望了。”
李隆基面带笑容的点了点头,“还是萧相公,想得开啊!”
萧嵩呵呵的笑,说道:“陛下,那萧珪现在怎样了?”
李隆基淡然答道:“快死了。”
萧嵩愕然的扬了一下眉头,然后摇头叹息,“可惜了!”
“有何可惜?”李隆基问道。
萧嵩连连摇头,叹息不止,“我萧氏一族,很多年没有见过,像萧珪这么出色的年轻人了!”
……自私的老狐狸!
李隆基没好气的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说道:“萧相公若无他事,就先请退下。朕批完了这些奏疏,派人给你送回去。”
“老臣告退……”萧嵩走了。
片刻后,李隆基把高力士叫了来,将那一堆奏章对他一指。
高力士心领神会的坐了下来,拿起笔,开始批阅奏章。
皇帝让高力士代为批阅奏章,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皇帝对他的信任,几乎无人可及。高力士暗中掌握的权力之大,难于估量。
虽说高力士只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一位家奴,但没有任何一位臣子,敢于忽视高力士的能量,包括宰相。很多的皇族晚辈见了高力士,都会称他为“高阿爷”,以示对他的尊重。
如今高力士还有了一个雅号,叫做“内相”。
李隆基站起身来活动了几下,不由自主的想到咸宜公主,当即叹息了一声,说道:“力士,咸宜吵着嚷着要去看望萧珪。朕不能让她去,但又不忍看她那般担忧。朕该如何是好?”
这种事情,皇帝也就只能找高力士这样的家奴心腹,私下商量了。
高力士手中的笔停了一停,小声说道:“陛下何不差谴薛驸马,先行过去探望一下?等他得了消息回来,也好再作决断。”
“嗯,这个主意不错。”李隆基立刻点了点头,“你不说朕都差点忘了,朕还关了一个女婿在宫里。”
半个时辰以后,李隆基再一次召见,驸马薛锈。
在宫里被软禁了两天,薛锈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几乎都没有睡过觉。这一番强力的精神折磨经历下来,薛锈都变得有些形销骨立、失魂落魄,简直都快要没了人形。
李隆基看着跪在眼前的这个快要被吓破胆了的女婿,面无表情,直接将李适之送来的那份奏疏,扔到了他面前。
“看一眼吧!”
“是……”
薛锈胆战心惊,双手颤抖的拿起了奏疏,眯着眼睛,小心翼翼一个字一个字的细细观看。
渐渐的,他的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
李隆基的脸上,却添了一抹嘲讽的笑意……如此胆懦之人,哪会参与谋反?
“陛下,臣看完了。”薛锈双手恭恭敬敬的举起奏疏,他可不敢在皇帝面前,有任何失态之举。
一旁的高力士走上了前去,将奏疏拿回放到了御案上。
李隆基淡淡的道:“你是不是想说,此前,的确是朕冤枉了你?”
“不不,臣万万没有此念!”薛锈连忙说道。
李隆基再道:“那你就是在替太子,感到庆幸了?”
薛锈吓得浑身直打颤,这话要是回得不好,那就会摊上一个“忠于太子不忠皇帝”的结党大罪,那恐怕比谋反也轻不了太多了!
薛锈连忙道:“陛下,臣……臣只是替自己感到庆幸。臣终、终于洗脱了冤屈,可以回家与公主殿下团聚了。”
“你与唐昌,倒是伉俪情深。”李隆基的语气似乎轻松了一些,说道:“但是杨洄犯下这么大的案子,始作俑者,便是你与唐昌。你可知罪?”
虽说皇帝有明显的甩锅之意,但薛锈也是早有觉悟。始作俑者确是事实,这件事情他无可推卸。
薛锈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跪拜于地,“臣知罪。臣请陛下圣裁。”
李隆基再问道:“你为何要那样做?”
薛锈连忙说道:“回陛下,萧珪是臣的朋友。臣出于私心想让自己的朋友,迎娶公主飞黄腾达。那全是臣一个人的主意,事先公主殿下全不知情。臣肯请陛下,宽恕公主殿下!”
李隆基看着这个懦弱又无能,连撒谎都费劲的女婿,脸上浮现出了一抹难得的笑容。沉默片刻之后,他说道:“奏疏你也看了。你觉得,是谁替你洗脱了冤屈?”
薛锈连忙道:“全赖陛下英明!还有大尹办案得力。还有……萧珪!”
“是啊!”李隆基说道,“如果不是萧珪找到严文胜,带他去见李适之,此案不会这么快就水落石出。”
薛锈不知该要如何回话,只好闭嘴不敢乱说。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突然道:“但是萧珪,就快死了。”
“啊?!”薛锈大吃了一惊。
李隆基说道:“你该去探望他一下。”
“是,是!臣马上就去!”薛锈连忙道。
“去吧!”李隆基淡然道,“得了消息,记得回宫跟朕说一声。
“臣遵旨。臣告退。”说罢,薛锈匆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拱着手,连忙就退出了御书房。
李隆基忍不住呵呵的笑出了声。
一旁的高力士也笑了,说道:“陛下,薛驸马都忘了治罪的事情。”
“薛锈是一个没有心机,也没有什么用处的老实人。但他的心地,确实十分善良。”李隆基淡然说道,“朕把唐昌嫁给他,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好处。”
高力士点头而笑,小声道:“陛下,奴婢另有两件小事,想要禀报。”
“讲。”
高力士说道:“王元宝被司马逊派人捉拿,路上受了折磨,病情变得有些严重。所幸有赫连昊阳在路上救了他,将他送到了北市的医馆治病。奴婢已经派人前去探望过他了,他的病情已经有所稳定,至少不会有性命之虞。”
李隆基皱了皱眉头,“那帮孽畜,行事太过狠毒乖戾,不由分说就杀了王元宝的妻儿,竟然还想除掉王元宝本人……说起来,朕都有些对不住王元宝了。”
高力士连忙道:“陛下不必自责。这都是司马逊那一帮恶毒的歹人,干出的混帐事情。”
李隆基心想,高力士只提司马逊不说杨洄,无非是顾及我们这个皇帝的面子。因为,杨洄不仅是皇亲国戚,是我破格提拔的四品大员,还与武惠妃关系密切。现在他犯了事,真要追究起来,那就是皇帝用人不当,武惠妃暗中唆使,皇族出了家丑。
家丑,不可外扬啊!
还有李适之和萧嵩,他们和高力士一样也在竭力帮助皇帝掩饰家丑。就算反复逼问,就算冒了欺君的风险,他们也不肯实话实说。
但是这样的掩饰与安慰,最多也就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明眼人,谁不知道呢?
尤其是,杨洄现在都还好端端的活着……
思及此处,李隆基眼中闪过一抹冷冽的杀机,口中却是淡然问道:“长宁公主,有何举动?”
长宁公主,就是杨洄的母亲。她是唐中宗与韦后的女儿。当年中宗死后韦后作乱,有意效仿武则天要成为第二位女皇。正是李隆基发起政变杀死韦后,平定了那一场,对大唐影响十分恶劣的大动乱。
换句话说,李隆基既是长宁公主的堂兄,也是她的杀母仇人!
高力士连忙小声的答道:“长宁公主听闻杨洄作乱被捕下狱之后,痛心疾首。她在家中摆起灵堂祭奠杨洄的亡父杨慎交。她亲自跪在灵前,痛斥杨洄不忠不孝、死有余辜。并对外宣称,她从此与杨洄断绝母子关系。这件事情,很快就在皇族与重臣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了。”
李隆基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长宁还是一如既往的识相。若非于此,当年韦后之乱的时候,她就早该死了!
高力士简直就像是皇帝肚里的蛔虫,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连忙小心的提示道:“陛下,看来杨洄真是犯了众怒,连他母亲都不认他了。要不奴婢这就派人过去,把杨洄从河南府提出来另行关押,听候陛下圣裁?”
提出来干什么?
当然是避免他在外面胡说八道,把脏水引到武惠妃的身上。往后若有必要,还能悄无声息把他做了,让他彻底闭嘴。
这点意思,李隆基当然是再也明白不过了。但他思忖片刻之后,说道:“清渠码头那么大的案子,总要给朝野上下,一个交待。”
“不是还有洛阳令杨怀仙、洛阳尉崔守承、不良帅司马逊,和水牢恶少那些人么?”高力士说道,“走私军器贩外境外牟取暴力,事泄之后赃赃嫁祸给洛阳王记,后又杀人灭口。这说得过去。”
李隆基不予置评不动声色,只道:“那赫连昊阳劫狱的事情呢?”
高力士十分谨慎的小声道:“此事,唯有陛下圣裁。”
李隆基沉默的思忖了片刻,说道:“当年如果不是他替朕,挡了那一刀。大唐今日,会是怎样?”
高力士小声的答了一句,“殊难预料。”
李隆基说道:“朕此前怎不知道,那个赫连峰就是赫连昊阳的儿子?”
“陛下,奴婢也是刚刚才知道不久。”高力士说道,“只怪赫连峰来了洛阳之后,一心想凭自己的能耐干出一番事业,从不对外宣称他父亲的名号。因此,外界很少有人知道他父亲是谁。”
“原来如此。”李隆基说道,“看来,我们对东都一带的绿林江湖事,还是知之甚少缺乏掌控。那些江湖人,难道不也是朕的子民么?”
高力士点了点头,听在心里悟在心头。
这时,李隆基吩咐道:“力士,你先以私人的身份去与赫连昊阳见一面,叙一叙旧。等你回来,我们再作商议。”
高力士连忙道:“奴婢明白。”
李隆基冲着门口,扬了一下下巴。
高力士叉手一拜,连忙走了。
李隆基坐了下来,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
区区一个杨洄,竟然也能挑起这么大的事端,制造这么多的麻烦……李隆基不由自主的又皱起了眉头,爱妃,你让朕,说你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