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令诚领着萧珪进了迎仙宫,上了龙尾道,在集仙殿的大殿门前停了下来。
把守殿门的千牛卫军士,对萧珪进行了一番搜身和详细检查。随后便叫萧珪在殿外侯召,另有宦官入内通报去了。
萧珪正准备找人打听一下高力士的下落,好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这些柜坊信票交给他。正当这时,高力士自己从殿内走了出来。
“君逸,你来了。”高力士笑眯眯的,先给萧珪打了招呼。
萧珪双手抚起那个包袱,弯腰施了一礼,“参见高公公。”
“捧的什么?”高力士问道。
萧珪小声道:“有请高公公,借一步说话。”
高力士点了点头,将他带到了内殿旁边的一处大露台上。
露台上有一个挺大的香炉,还有几只铜塑的仙鹤,以及迎接天降仙露的七星铜盆。高力士说,这里就是曾经,张果老陪伴圣人修炼的地方。
皇帝那边随时会来召见,时间有些紧迫,萧珪现在可没功夫谈论什么修炼之事。他将包袱捧到了高力士面前,小声道:“高公公,这是巩县谢黑犲进献给重阳阁的财物。因为数额巨大,在下不敢轻举妄动,特请高公公定夺发落。”
高力士看了看包袱,又看了看萧珪的脸色,淡然道:“数额巨大?大到了什么程度?”
萧珪说道:“他送给我一亿钱,苏幻云与影姝各一千万钱。余下茶花娘与严文胜等人,每人一百万钱。全是柜坊信票,都在这里了。”
高力士笑了一笑,“君逸,你堂堂的元宝商会大东家,一亿钱,对你来说很多吗?”
萧珪呵呵的笑,说道:“高公公,一码归一码。别说是一亿钱,就算是一万钱,对重阳阁来说也不是小数目。只要超过了这个数,萧某都不敢自专。”
高力士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伸手提过了萧珪手中的包袱,说道:“东西我暂且收下,只是代为保管。现下不必多言,你先去觐见圣人。回头,我们再作商议。”
“是。”萧珪叉手施了一礼,“萧某暂且告退。”
高力士微笑点头,“去吧,圣人正在等你。”
萧珪重新回到了大殿门口,等了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入内通报的宦官出来了,叫萧珪随他一同入殿,到内殿见驾。
萧珪脱了鞋跟随这名宦官走进了大殿,发现殿内的人很少,连站岗放哨的人都没有几个。那名宦官将萧珪领到内殿,站在门外远远的唱了一喏向皇帝汇报之后,便也匆匆退下了。
李隆基在内殿深处,说了一声:“萧珪,你进来吧!”
内殿建得又高又大,李隆基的声音都有了回声。
萧珪应了一喏,低着头走进了殿内,看到御陛前放了一个坐蒲,他便上前跪在了坐蒲上,三呼万岁。
“萧珪,这一回你挺老实嘛!”李隆基的语气倒是挺轻松,他说道:“总算是没再,随意直视于朕了。”
萧珪低埋着头,说道:“陛下屡次教诲,臣自然是牢记于心了,不敢再有丝毫怠慢。”
李隆基说道: “那你可曾再次欺负咸宜了?”
萧珪忙道:“陛下,臣最近见都没见过公主殿下!”
李隆基看到萧珪蹶着个腚在那里说话,有些想笑。他忍不住朝一旁的屏风看了看。在那屏风的后面有一扇卷帘轻纱门,门内就坐着武惠妃。萧珪是肯定看不到门内之人,但武惠妃却能清楚的听到,萧珪与皇帝的一切对话。
萧珪把一直把头压在坐蒲上,不禁有点郁闷。他心想皇帝老儿是不是又在故意作弄我,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让我平身?这坐蒲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坐过,被多少人放的屁给醺过了。现在却让我一直把脸埋在这里面,算什么破事?!
李隆基停了半晌没说话,然后故作惊愕的道:“萧珪你怎么还跪着?平身啊!”
“臣谢陛下。”萧珪总算是直起了身来,恨得牙痒痒,表情却不能有任何的变化,心里憋得难受。
“来。”李隆基笑吟吟的冲萧珪招手,“到朕的身边来。”
萧珪连忙叉手拜下,“臣万万不敢!”
皇帝坐在一块刷了朱漆的大榻之上,那被称为御陛。臣子在朝见君王时,眼睛不能直视君王,最多只能看到御陛台阶以下的位置,“陛下”一词因此而来。
“没关系,来。”李隆基仍是笑容可掬的冲萧珪招手,说道:“朕于御陛之上,特赐你一座。”
“臣遵旨。”萧珪叉手施了一礼,低着头走上了御陛,在李隆基的身边坐了下来。
“来,你看。”李隆基用手指,指着自己身前木几上的那本《气诀》,说道:“朕今日清晨,尝试修炼这一段炼气法门,却怎么也找不到,经文上所说的那一股气。你跟朕说一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萧珪稍稍侧了一下身朝书本上看去,李隆基索性将书递到了他手上。
这书是萧珪自己亲手写的,他随便看一眼就明白了,于是问道:“请问陛下,前面的两章,你全都练通了么?”
李隆基眨了眨眼睛,“前面的两章,不过是入静与调息,朕从小就会了。这还用练吗?”
萧珪微然一笑,将书本合了起来放到了木几上,说道:“那么臣请问陛下,何为入静?”
李隆基答道:“神思内敛,心无杂念。对否?”
“对。”萧珪点头,然后又摇头,“但又不对。”
“何解?”李隆基问道。
萧珪说道:“寻常的入静,能做到神思内敛、心无杂念就不错了。但张果老所要求的入静,要忘我。”
“何谓忘我?”李隆基问道。
萧珪翻开经书,第一章第一页《入静篇》,上面果然有“忘我”两个字。然后他说道:“我不知道张果老他老人家的入静,达到了怎样的境界。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我在练习入境的时候曾经睡着了无数次,每次都被张果老打醒。醒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自己曾经睡着了。”
李隆基好奇的问道:“不知不觉的睡着了,便是入了静?”
“不。”萧珪说道,“如果睡着就入静,那张果老也就不会打我了。当时我也十分迷茫,张果老所说的入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状态?直到有一天,我以为我又睡着了,但是我又十分清醒,知道自己是在炼气。然后我集中精神,便可以听到远处河水之中鱼儿的跳水之声,感受到身边每一丝空气的流动,我甚至察觉到了张果老正在密切关注我的一切神态表情。尽管当时,我是闭着眼睛的。”
李隆基微微一怔,“如此神奇?”
萧珪点了点头,“从那以后我才稍微的理解了,张果老所说的忘我入静。意思大约就是,自己已经与周遭的一切,融为了一体。”
李隆基长吁了一口气,作恍然大悟之状,喃喃道:“如此说来,朕还从来没有,真正入静过啊!”
萧珪微笑点头,说道:“如果前两章未能完全练通,第三章肯定是无从练起的。陛下,还是莫要太过心急。”
李隆基叹息了一声,说道:“看来,朕还得从第一章入静篇开始,从头再练啊!”
萧珪说道:“陛下所言极是。”
李隆基问道:“想要做到张果老所要求的入静,一般需要练习多长时间?”
“这个说不准。”萧珪答道:“张果老曾经在栖霞山的旧道观里,教习那些道僮修炼入静。他们当中,有的只花了几个月就学会了入静,有的花了好几年。还有的二三十年过去了,仍旧是一练入静就睡着。”
“朕有点好奇。”李隆基问道,“你当时练习入静,又是用了多长的时间?”
萧珪笑了一笑,说道:“陛下,为何想问这个?”
李隆基说道:“朕知道以后,好有一个对比的标尺。说吧,你用了多久的时间?”
萧珪答道: “七天。”
李隆基一怔,“别人要学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东西,你七天就学会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会了。”萧珪笑道:“张果老说,是我运气好,忽的一下心有灵犀,便就开了窍。”
“忽……的一下?”李隆基愕然的眨了眨眼睛,“告诉朕,那都是怎么‘忽’ 的?”
萧珪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便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在空中飞快的画了一个弧形,然后口中配了一个音“忽”!
李隆基十分错愕,也学着萧珪的样子,挥起手来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也跟着“忽”了一声,“就这样?”
萧珪强忍着没有发笑。
但是屏风后面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噗”,显然是有别的人没能忍住,笑了。
萧珪和李隆基都听到了。
但是两人,全都十分默契的,装作没有听到。
萧珪面不改色的说道:“陛下,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就是一种感觉。仿佛有一道光突然照射了臣的心里,把一扇关闭的门都给打开了。”
李隆基也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说道:“这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对吗?”
萧珪点头,“对。”
李隆基感叹了一声,说道:“难怪张果老会独独选中,你来做他的嫡传弟子。看来修道,真的是讲求天份,也很需要福缘。”
萧珪说道:“陛下,要说天份和福缘,谁又能比得过天子呢?只要陛下潜下心来、修炼得法,定然会有福至心灵、参悟大道的一天。”
“那就承你吉言!”李隆基心情颇好的呵呵直笑,说道:“萧珪,朕往后可能会经常召你入宫,与朕解说气诀修炼之法。不如朕就授一个官职吧?往后你出入禁中,也可方便一些。”
萧珪微微一怔,连忙叉手拜下,说道:“陛下,臣今日奉召入宫,也未见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往后但凡陛下有召,臣随时可以入得宫来,替陛下解说气诀。至于官职,臣觉得,陛下还是不要封授了。”
李隆基仿佛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萧珪,说道:“萧珪,朕要钦封你官职。你居然,拒绝?”
萧珪愕然的眨了眨眼睛,小声道:“臣记得,陛下刚才是这么说的:不如,朕就授你一个官职……吧?”
“对,朕是这么说的,朕用了征询的口气。但是,那不过是朕在跟你假客气而已。”李隆基挺严肃的说道,“莫非你觉得,朕要做什么事情,还得跟你商量?”
“不不不,当然不是。”萧珪苦笑了两声,说道:“臣是觉得,既然陛下都已经问了,臣就得老老实实的回答。除此之外,臣再无别的想法。”
“不,你有。”李隆基的表情,似乎变得更加严肃了,他沉声道:“你只想着独善其身逍遥快活,不想搅入官场争斗,不想离朝廷太近,更不想和皇族产生太多的关联。朕说得,对不对?”
“呃……”萧珪愕然无语的轮着眼珠子,心想他怎么又开始找茬儿收拾我了?莫非那屏风后面藏的,是咸宜公主?这个宠女狂魔想当着他宝贝女儿的面,再表演一次为女报仇的精彩好戏?
李隆基盯着萧珪,沉声道:“朕,在问你话!”
萧珪十分淡定的叉手一拜,“陛下英明睿智,所猜全中。”
“什么?”李隆基明显一怔。
萧珪心中冷笑,你以为我会跪倒在地磕头求饶,然后一个劲的否定你的指控吗?……我偏不!
有本事你剁了我啊!
剁了能给你讲解气诀的人!
剁了张果老的嫡传弟子!
李隆基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抬手一指,沉声喝道:“萧珪,你大胆!”
萧珪摊开双手,用十分无辜的看着李隆基,说道:“陛下,臣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李隆基指着萧珪,“你竟然,又在直视于朕!”
萧珪无奈的苦笑了一声,这才拜倒下来,“臣有罪。”
“有罪就得罚,你知道么?”李隆基说道。
“臣知道。”萧珪很老实的答道。
李隆基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你屡次三番直视直朕,对朕毫无敬畏之心。你说,朕罚你什么好呢?”
萧珪立刻答道:“陛下,君无戏言!”
李隆基微微一愣,“那又怎样?”
萧珪说道:“陛下之前说了,要授我官职。方才又金口玉言,亲口问臣,罚臣什么好?既然陛下问了,那臣肯定要如实回答。”
李隆基眨了眨眼睛,“你想怎么样?”
萧珪说道:“臣的想法就是,既然君无戏言,那陛下依照前言授我职官之后,再又罚我不敬之罪,将我贬为庶民永不录用。如此便就两全齐美了。”
“萧珪,你,你……”李隆基用手指点着萧珪的脑壳,气乎乎的说说道:“你还真是狗胆包天!朕还用得着你,来替朕拿主意吗?”
“臣不敢。”萧珪低着头说道,“陛下问了,臣便回答。臣的意见仅供参考。”
“好你个仅供参考!”李隆基仿佛有一点被气乐了,笑着说道:“朕还是头一次见到,迫切希望自己被贬为庶民、永不录用的官员。如果朕当真依了你的主意来办,那你应该就是有史以来,为官时间最短的大唐官员了。”
萧珪乖乖的趴着,不吭声。
李隆基看到他这副样子,越想越有一点念头不通达。他有点气乎乎的说道:“萧珪,朕就想不明白了。如今大唐昌盛,天下太平。无数人日思夜想、争先恐后的都想出仕为官,为朕效力。别说是朕钦封的官职,就算是一个没有品衔的翰林待诏,也能引得名动天下的文人墨客大才子们,为之争抢得头破血流。你却为何,躲官如同躲瘟一般?难道是我大唐的朝廷、大唐的官府还有大唐的天子,都不配你为之效力?”
“不,不。”萧珪连忙说道,“臣向有自知之明。臣根本就不是做官的料。是臣自己,不配效力于大唐的天子,大唐的朝廷还有大唐的官府。”
“狡辩,狡辩!”李隆基都有一点语无伦次了,气乎乎的骂咧道,“简直岂有此理!”
萧珪小声道:“陛下息怒。修练之道,首在于沉心。心浮则气躁,气燥则炼气无从说起。”
李隆基倒也不是真的生了气,他无奈的轻笑了一声,说道:“萧珪,朕若强制你出仕为官,你又待怎样?”
萧珪几乎未假思索,立刻答道:“那臣只好辞官而去,效仿家师遁入深山,安心修道去了。”
李隆基无语了片刻,沉喝一声,“起来!”
“臣谢陛下……”萧珪又直起了身来,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心想还好这一次脑袋没有埋在坐蒲里面。
李隆基用郁闷又嫌弃的眼神盯着萧珪,看了半晌,像个农妇趋赶家禽一样冲他连连摆手,“走走走,赶紧退下!”
萧珪连忙退下了御陛,叉手一拜,“臣告退。”
然后,他迅速的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李隆基吁了一口气,摇头而笑。
武惠妃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坐到皇帝身边,说道:“陛下,这就是你想让臣妾所看的,萧珪?”
李隆基问道:“你觉得怎样?”
武惠妃面露一丝鄙夷的笑容,摇了摇头:“荒诞无礼,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值得称道之处。”
李隆基呵呵一笑,“看来,他的目的达到了。”
武惠妃微微一怔,“陛下,此言何意?”
李隆基说道:“他早就察觉到,屏风后面藏了人,却一直隐而不发。”
武惠妃皱了皱眉,“那又如何?”
李隆基说道:“朕用官职试探于他,他宁死也不肯受。”
武惠妃更加好奇,“那又能证明什么呢?”
“证明,他很沉得住气。”李隆基说道,“他知道朕今日召见于他,不是真的为了讨教气诀,而是有着别的目的。虽然他不知道朕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但他很好的守住了本心。”
“本心?”武惠妃眨了眨眼睛,说道:“陛下的意思是,但求逍遥自在,便是萧珪的本心?”
“没错。”李隆基说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朕的面前,守住本心。张果老是一个,他的弟子萧珪又是一个。这或许,也是张果老收下萧珪做为嫡传弟子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武惠妃寻思了片刻,说道:“听陛下这么一说,似乎是有一些道理。如今天下有许多的隐士,都在自命清高,号称只求逍遥不愿出仕。但若真能盼来一纸朝廷的聘书,或有机会得到圣人的召见,他们恨不能跑断了双腿,也会立刻赶来。”
李隆基轻轻的吁了一口气,说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相争。萧珪年纪轻轻,就已经悟得了这样的大道。这就是他平平无奇的外表之下,真正难得的过人之处。朕当年二十岁的时候,可没有他这样的道行。”
武惠妃沉思了片刻,认真的叉手一拜,“陛下慧眼如炬,虚怀若谷。臣妾,只能佩服。”
李隆基微微一笑,说道:“爱妃,以你的眼力和智慧,其实不难看出萧珪的真实内在。你只是,被某些东西蒙住了双眼而已。”
武惠妃沉默不语。
李隆基再道:“朕不会强迫你与萧珪冰释前嫌,对他另眼相待。朕只是希望你对朕看人的眼光,能够有所信任。”
武惠妃微微一怔,皇帝这话好像有一点棉里藏针了。言下之意莫非是,朕器重的人、朕委用的人,你为何总要寻他晦气?莫非是在故意跟朕作对?
思及此处,武惠妃连忙叉手一拜,说道:“臣妾从不怀疑陛下的识人之能。臣妾一定会用心,重新审视萧珪!”
李隆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点了一下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