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珪派了王仆驾起马车,送冯启发回去。
冯启发在萧珪这里碰了软钉子受了冷遇,满心的忐忑不安,不想就这么回去。于是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上了车就一个劲的对王仆嘀咕:“王仆兄弟,现在天都黑了,坊门也已关闭。一路上全是武候与金吾郎在宵禁巡逻。万一咱们被他们捉了去,如何是好?”
王仆说道:“冯掌柜,你看到马车上悬挂的这个灯笼没有?”
冯启发冒出头来看了一眼,“重阳阁?”
“没错,就是重阳阁的灯笼。”王仆得意洋洋的说道,“这可是萧先生给我的!”
冯启发愣愣的问道:“它有什么特别的用处?”
“要说它的用处,那可就太大了!”王仆说道:“无论何时,哪怕是执行宵禁的深更半夜,只要我的马车上挂了这个灯笼,都能畅行无阻并且免于盘查。那些偷鸡摸狗的市井蟊贼,见了这个灯笼也全都躲得远远的,就如同小鬼遇到了阎王一般。”
冯启发惊讶的说道:“这不打眼的小灯笼,还真是一个大宝贝!”
“那可不!”王仆越说越得意,“冯掌柜你可能还不知道,能去重阳阁饮茶的人,不是皇亲国戚就是达官显贵。万一这些贵人饮茶玩乐到了半夜想要回家去,就得有东西开道。那就是这个宝贝——重阳阁的灯笼!”
冯启发愣愣的多看了那个东西几眼,“重阳阁,真是了不得啊!”
“那当然!”王仆的语气里,充满了近似于小人得志的自豪与炫耀,他说道:“就说这灯笼吧,冯掌柜知道它的来历不?”
“冯某愿闻其详。”冯启发很感兴趣,竖起耳朵听着。
王仆得意洋洋的说道:“那金吾卫的大将军,圣人的义子,人称大唐霍去病的王忠嗣王将军,跟咱家萧先生,那可是过命的交情、拜把子的兄弟!”
冯启发目瞪口呆,喃喃道:“不会吧?”
“这种事情,我一介下人还敢胡说瞎编不成?”王仆说道,“前不久,萧先生带着重阳阁的人去巩县打土匪的事情,冯掌柜知道么?”
“冯某……略有耳闻,略有耳闻。”冯启发吱吱唔唔的说道。
王仆哈哈的笑,“冯掌柜刚来洛阳不久,不知详情倒也并不奇怪。但是这件事情,早就满京城都传开了。现在洛阳人人皆知,萧先生去打土匪的时候,那可是带了金吾卫的铁骑!”
冯启发仿佛十分的惊讶,啧啧直叹,“金吾卫,那可是朝廷王师、天兵天将啊!”
“就是嘛!”王仆就像是自己当了一回三军主帅那样,极其自豪的说道,“冯掌柜你说,如果不是因为,王忠嗣将军与咱家萧先生有过命的交情,他能把自己的麾下兵马,交给萧先生去打土匪吗?”
冯启发连连点头,“这倒是,这倒是!”
这时马车走到了坊门入口处,两扇大门早已紧闭。管理城门的武侯见着重阳阁的灯笼,二话不说,直接开门放行。
王仆笑哈哈的说道:“看到没有,冯掌柜?我没有骗你吧!”
“还真是管用。”冯启发轮了轮眼珠子,问道:“王仆兄弟,照你这么说,萧先生该是官面上的人。大唐的官员仕人,那都是不许经商的。当然,他们也一向不屑经商。但是萧先生,他怎么就做了我们商会的大东家呢?”
“这我不知道。”王仆答得十分利索。
冯启发不死心,又问道:“不知道除了王忠嗣将军,萧先生都还结交了哪些达官显贵呢?”
王仆笑道:“冯掌柜,这你可难到我了。我只是一个跑腿的下人,哪会知道这些?”
冯启发暗自叹息了一声,“王仆兄弟何必守口如瓶,这又不是什么绝密之事。哪怕多说一个,那也是好的呀……”
“嗯……”王仆眨巴着眼睛寻思了片刻,“圣人!——圣人算不算?”
冯启发差点惊弹起来,“圣、圣人?!”
“对。”王仆说道,“圣人时常召请萧先生入宫,替他讲经说法。这件事情,也是满洛阳的人全都知道——冯掌柜,不会也没听说吧?”
冯启发目瞪口呆的瘫坐了下去,喃喃的念叨两个字:“圣人……圣人……”
王仆赶着马车进了北市,把冯启发送到了他下榻的酒肆。
冯启发却不肯下去,说道:“王仆兄弟,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告诉萧先生。你把我,载回去吧?”
王仆愣了一愣,也没多问,“那好吧!”
帅灵韵的家离北市很近,中间只隔了两道坊门和一条里坊街道。王仆驾着车走了一个来回,也就只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由于明天一早就要在帅灵韵的家里,举行年终大掌柜会议,萧珪今天没有回家。
冯启发去而复返发走下车来,听到客厅那边传来琴笛合奏的优美乐曲。
王仆说道:“冯掌柜你运气不错,萧先生还没有回家去。这是萧先生和帅东家合奏的曲子,名叫《沧海一声笑》。好听吧?”
“真是好听。”冯启发连连点头,“萧先生真是多才多艺,他与帅东家真是名符其实的琴瑟合鸣、天作之合啊!”
王仆跳下马车,走进客厅里去通报。
客厅里的乐曲声,马上停止了。
冯启发有点紧张,心想我搅扰了他二人的好事,萧珪不会对我发怒吧?
片刻后王仆去而复返,说道:“冯掌柜,萧先生说了,有什么事,留到明天的大掌柜会议上再讲。”
冯启发一听有点急了,连忙掏出一摞钱来塞给王仆,小声道:“王仆兄弟,麻烦你再替我传个话。就说,这件事情当真无比紧要。倘若留到明天再说,那可就晚啦!”
王仆面露难色,小声道:“我可不敢再进去了。”
冯启发索性把自己的钱袋子,一整个塞给了王仆,急道:“帮帮忙,王仆兄弟。算我求你,这件事情当真是万分紧要!”
“哎,好吧……”王仆无奈的叹息了一声,揣起钱袋,又回去了。
片刻后,冯启发听到客厅里,传来萧珪很不耐烦的低喝之声,“叫他进来!”
冯启发条件反射一般的想到了金吾卫的铁骑,两条腿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片刻后,他小心翼翼的走进了客厅,发现萧珪与帅灵韵并排的坐在一起。帅灵韵的身前有一面古琴,萧珪则是拿着一管玉笛,正在手里轻轻的拍打。看两人的神情,似乎都不大高兴。
冯启发战战兢兢,上前叉手弯腰拜成了九十度,说道:“大东家恕罪,帅东家恕罪。小老儿实不应该……”
“说正事。”萧珪挺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
“喏……”冯启发像个奴仆一样弯着腰应了喏,小心翼翼的说道:“大东家,小老儿要向大东家汇报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现有扬州大掌柜卫春白、苏州大掌柜卫可友、沂州大掌柜谭浩。此三人早已密谋商定,要在这一次的年终大掌柜会议之上,一同提出脱离商会,自立门户。”
萧珪不动声色,对帅灵韵道:“你如何看?”
帅灵韵淡然道:“扬州大掌柜卫春白,是最早跟随我阿舅经商的元老之一。他在商会威望地位,直追当初的太原大掌柜岳文章。苏州大掌柜卫可友有是他的堂弟,沂州大掌柜谭浩则是他的妻弟。扬州、苏州与沂州这三地相隔不远互为呼应,商会的生意是以扬州为枢纽核心。所谓扬一益二,如今的淮扬一带已是大唐天下最为富庶的地方,港口众多漕运便利,往来商旅极其活跃。倘若这三个分号一起脱离分裂出去,元宝商会就将彻底失去淮扬一带的半壁天下。”
萧珪听完之后只是点了点头,“冯掌柜,你继续说。”
冯启发说道:“受此三人挑唆,凉州大掌柜宁涛和幽州大掌柜傅清源,还有主管幽燕商队的凌大富,也想独立。”
帅灵韵说道:“凉州分号是我们商会通达西域的枢纽咽喉,如果凉州大掌柜也要独立,那以后我们的商队都会难以走出玉门关。如此一来,商会再也无法将丝绸、茶叶和瓷器这些中原特产,卖到西域。而那边经营了多年的龙膏酒、瑟瑟、珠玉和香料这些生意,也将无以为继。如果再有幽州大掌柜独立,那我们与北方诸国的边境生意也要完全断绝。”
萧珪拍着手中的玉笛说道:“淮扬独立,断我东南漕商与海上贸易。凉州独立,断我西域商路。幽州独立,断我北方商路,这三家盘算真是不错。他们这是要斩断元宝商会的一切对外渠道,逼得我们龟缩于中原腹地,乖乖的挽起裤管挑起担子,做回二十多年前的老本行了。”
帅灵韵说道:“大东家,太原分号至岳文章事件之后就陷入了混乱之中,至今没有完全恢复。何明远拦路杀人闹出多条人命,他本身又有军职在身。事后定州分号的一切资产都被官府封存清查,到现在,定州分号都仍处于瘫痪之中。如果以上六家分号全部独立,那我们就只能指望,长安、洛阳和荆州这三个分号和关中的几支商队了。”
冯启发连忙说道:“帅东家,益州!益州分号还在!”
萧珪和帅灵韵同时看了冯启发一眼,又同时转过了脸去,自顾商量。
萧珪说道:“定州分号那边确实麻烦,就算过了年官府把商会资产全都退还给我们,那些无人打理的桑田肯定都已废了,蚕也都饿死了。驿馆和逆旅的生意受何明远一案的影响,也无法再做下去。所以我决定撤销定州分号,变卖资产撤回人手,尽可能的多挽回一些损失。”
帅灵韵说道:“大东家,商会想要缩小地盘,很是容易。再想要把地盘给打回来,可就难了。”
“没关系。”萧珪淡然一笑,“今天我失去的东西,总有一天,我全都要连本带利讨回来的。”
冯启发感觉自己完全被无视了,真是无比尴尬、极其郁闷。但是听到萧珪把话说到这里,他什么尴尬和郁闷都不顾不上了,连忙叉手弯腰又拜了一个九十度,大声道:“大东家,益州大掌柜冯启发,请辞归老!”
萧珪这才正眼看向了冯启发,用惊奇的语气问道:“冯掌柜,你说什么?”
冯启发站直了身子,先是叹息了一声,然后颇为沮丧和无力的说道:“大东家,小老儿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益州那边过于潮湿和闷热,小老儿实在是受不住了,因此小老儿不得不向商会,提出请辞。还请大东家体恤小老儿老迈无用,准我回到关中老家,怡养天年吧!”
萧珪看了帅灵韵一眼。
帅灵韵连忙说道:“冯掌柜,我看你身体很好,老当益壮啊!为何突然提出辞呈,莫非是因为,我二人对冯掌柜多有怠慢?”
“不不不!”冯启发连连摆手,急忙说道:“帅东家莫要误会,其实早在中秋会议的时候,小老儿就想提出辞呈了。但当时商会面临一些危机,正当用人之际。小老儿感念于王公的多年恩情,一时忍住了,没能说出口来。但现在小老儿的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还请帅东家明察,大东家垂怜!”
帅灵韵皱了皱眉,用颇为怜悯的商量语气说道:“君逸,你说这如何是好呢?”
萧珪轻轻拍打着手中的玉笛,寻思了片刻,说道:“冯掌柜,此事重大,容我思量。请你先去客房歇息,今晚就不必再回酒肆了。”
冯启发有点焦急的喊道:“大东家……”
“去吧!”萧珪淡然道,“我今晚也住这里。叫王仆,安排你住在我的隔壁。”
冯启发这才略略安心,领了一喏,退下去了。
待他走远,萧珪与帅灵韵相视而笑。
“君逸,你真是太坏了!”帅灵韵小声道,“居然借了王仆之口,连唬带吓,就把益州分号给拿回来了!”
“如你所言,扬一益二。”萧珪微然一笑,“益州分号,我早就誓在必得!”
帅灵韵笑道:“但你偏却装作满不在乎,然后趁机压价。最后居然逼得冯启发分文不取,拱手相送——君逸,你实在是太坏了!”
“还不都是,跟你这个奸商学的?”萧珪笑道:“其实,这也多亏了你阿舅。”
帅灵韵瞪了萧珪一眼,笑道:“你骂我奸商也就算了,竟连我阿舅也不肯放过吗?”
“奸商于此时,可不是贬意。那是夸你们呢!”萧珪呵呵直笑,说道:“如果不是王公他老人家向我揭穿冯启发的老底,我怎会知道这只贪婪的老狐狸,胆小又怕死?话说回来,他倒也的确是一个聪明人。如果他今天不来这一趟,那他想要落叶归根,可都难了。”
帅灵韵皱了皱眉,“君逸,你总不会杀了他吧?”
萧珪淡然一笑,“你说如果有一天元宝商会彻底垮了台,长安杨崇义这种生意竞争对手,还有今天拼命想要分裂独立的这些人,将会如何对待我们?”
帅灵韵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灵韵,你什么都好。”萧珪说道,“就是该要铁石心肠、杀伐果断的时候,你心里却只有仁慈二字。”
帅灵韵淡然一笑,“所以嘛,我是帅东家。而你,才是大东家!”
“何来的许多东家,听起来真是别扭。”萧珪直撇嘴,“我叫他们改口,从此叫你帅夫人!”
“不行!”帅灵韵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还是让他们,都叫你先生吧!我刚刚跟着冯启发一起叫你大东家,这才别扭呢!”
萧珪呵呵直笑,说道:“既然冯启发这么识相,主动交权,那我们也就应该善待于他。你给他在关中安排一个合适的位子,让他受人敬重,老有所养。元宝商会,不干那种卸磨杀驴的刻薄之事。除非,是有人要做第二个岳文章!”
帅灵韵轻吁了一口气,微笑点头,“好,我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