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很安静,两人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之声。
就在萧珪思忖之间,太子李瑛突然问了一个,让他感觉特别意外的问题——
“君逸,你能否帮我解答,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张果老是否真的洞悉天机,能够未卜先知?”
萧珪微微一怔,说道:“不瞒太子殿下,其实我的心里,也存在类似的疑惑。”
“哦?”太子李瑛颇为意外,“你是他老人家的嫡传弟子,你都不知道?”
萧珪摇了摇头,“我无法肯定。”
“也就是说,你也确实怀疑,张果老有这样的神通?”太子李瑛问道。
萧珪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也仅仅,只能怀疑。”
太子李瑛似乎兴趣大起,继续问道:“那你可曾,跟随张果老学过这方面的神通。就比如,占卜?”
“没有。” 萧珪笑而摇头,说道:“殿下,我虽然名为张果老的弟子,但是拜入师门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以往我们相处的日子也是极短,大多数的时候只是在钓鱼摸虾、吃喝玩乐而已。我仅仅是学了一点养气调息的入门功夫——就是那个《气诀》。那也是张果老拿着棍子,逼着我修炼的。”
“原来如此……”太子李瑛点了点头,多少有一点失望。
萧珪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情。这位满心忐忑、惶恐不安的太子,想要提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
这时,太子李瑛悠长的叹息了一声,说道:“天机难测,罢了,罢了……”
萧珪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殿下,何以如此悲观?”
太子李瑛沉默了片刻,说了三个字,“我想活。”
“殿下何出此言?”萧珪说道。
太子李瑛说道:“你觉得一个废太子,还能有多大的机会,得以善终?”
萧珪无语以对。
太子李瑛继续说道:“就算我这个太子无才无德理应被废,但我的妻儿,他们都是无辜的。其实,我并不贪恋这个太子之位,但我希望我的妻儿不受伤害。君逸,这个愿望,过分吗?”
萧珪说道:“人之常情。一点都不过分。”
太子李瑛说道:“那你可不可帮我一次?”
萧珪问道: “如何帮?”
太子李瑛裹着被子爬近了一些,凑到萧珪的面前,小声道:“请你的老师张果老,替我算上一卦。”
萧珪不由得皱了皱眉。
算卦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如果是平常自己闹着玩,没人管你。但如果是牵扯到了重大的政治事件,或是被人发现抓住把柄然后上纲上线,那就是“巫蛊”大忌。
类似的宫庭事件,数不胜数。李隆基的元配王皇后,就是因为巫蛊案而被废黜。
萧珪沉默不语。但他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太子李瑛连忙笑了一笑,“君逸你别误会,我想要卜算的事情,与朝政毫无关联。”
萧珪皱了皱眉,“那么殿下,想算什么?”
“我的阳寿。”太子李瑛说道。
“不行。”萧珪把这两个字,答得斩钉截铁。
太子李瑛微微一怔。显然,他没有料到萧珪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萧珪说道:“殿下,你是太子,是国之根基。你的寿命长短可不仅仅是你的私事,更是国家大事。所以,无论张果老会不会占卜,我都要在第一时间,予以严辞拒绝。希望殿下,能够理解。”
太子李瑛笑着点了点头,“我能理解。”
说着,太子李瑛又爬回了自己的睡榻上,安安静静的躺了下去。
两人都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
萧珪心想,其实不用张果老占卜,我也能提前预知太子李瑛的结局。假如我现在对他泄露天机,不知道历史还会不会照着这个方向,继续发展下去呢?
如果是,那就等于是我提前给他宣判了死刑。死亡确实可怕,但可怕的是,明确知道自己的死期。我现在告诉他结局,只会给他带来更大的恐惧和痛苦。
如果历史不再按照既定的方向发展,未来将是怎样,一切都将变得未知。那等于就是我萧某人,一句话彻底改变了大唐的历史……
假如太子李瑛从此逆天改命,成功继承了皇位,将来他会是一个怎样的帝王?
那样的大唐,会比历史上的大唐更好,还是更糟?
他又会怎样对待,我这个洞悉天机的神棍?
为了救太子李瑛一人,赌上大唐的国运和自己的小命,甘冒如此重大风险,值得吗?
萧珪把这个问题深入的思考了一阵,有了一个清晰的答案:这个天机,不要对他泄露为妙。
这么大的事情,谈感情可就傻了,还是利益交换比较的真实。就目前而言,太子李瑛还拿不出足够的东西,来换取自己手中他想要的东西。
此刻,萧珪感觉自己比召开元宝商会年终会议之事,还要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
在大唐的人们看来,商人都有一身的毛病和缺点,但他们也有一个公认的优点,最是讲究公平交易。
如果出现了不公平的交易,要么是有人在强行掠夺,再么是有人变成了蠢猪。
很多年前萧珪就已不再天真,现在更无变成蠢猪之可能。他的答案,因此变得显而易见。
萧珪不知道太子李瑛,此刻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认真的说了一句:“萧君逸,我今天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我也是。”萧珪答道。
“你可不可以,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太子李瑛问道。
萧珪道:“殿下可以问。但我,未必会回答。”
太子李瑛呵呵一笑,“薛驸马说得没错,你果然,与众不同。”
萧珪淡然一笑,“那么,殿下的问题是什么呢?”
太子李瑛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吗?”
“那得看,殿下要我帮你,做什么。”萧珪说道。
太子李瑛说道:“就像你的右臂或者左臂,每天为你的做的事情一样。”
萧珪淡然一笑,“抱歉,殿下。我不能。”
“好吧……”太子李瑛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抱歉了,殿下。”萧珪说道,“我让你失望了。”
“其实,我并没有失望。”太子李瑛带着笑意,语气轻松的说道,“因为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但是,我仍旧不死心的想要问上一问。若有唐突之处,还请君逸见谅。”
萧珪淡然一笑,“殿下言重了。”
太子李瑛扯了一个哈欠,“不早了,我们睡吧!”
“殿下晚安。”
此后,二人未再说话。
萧珪逐渐的睡着了。
太子李瑛却仍是瞪着一双眼睛,怔怔的看着满屋的漆黑,彻底未眠。
黎明时分,天边才刚刚露出一小抹晨曦,太子李瑛就从他的被窝里爬了出来,小心的抱起衣服,轻手轻脚的走到隔间,自己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萧珪醒了,但他并没有睁眼也没有起身。
他听到太子李瑛在门外和他的侍从,小声说道:“孤有事,先回东宫。你守在这里,直到萧珪醒后,与他知会一声。”
“喏。”侍从小声的应承。
脚步声渐行渐远,太子李瑛走了。
萧珪闭着眼睛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心想如果我还是当年那个看了恐怖份子的杀人视频,就跑到千里之外去参军的热血少年,说不定太子李瑛的命运,就从现在开始改变了。
人在变成理智的同时,似乎也会变得更加冷酷。
难怪那些功成名就的帝王将相,一个比一个的英明神武,也一个比一个的,冷酷无情。
这些问题,萧珪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很伤脑筋。
如此说来,还是做一个富贵大闲人的好。
既不会太累,也不会太忙。
既不需要英明神武,也不需要冷酷无情。
或许这样,才能活得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想着想着,萧珪又睡着了。
他这一觉几乎睡到了中午,严文胜都已经在院子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萧珪才懒洋洋的从房间里走出来。
李瑛留下的侍卫上前施礼参见,代替太子与萧珪道别。
萧珪正准备朝严文胜走过去,身边传来一声喊,“君逸!”
他扭头一看,是驸马萧衡。
萧珪朝他迎去,叉手施了一礼,“参见萧驸马。”
“不必多礼。”萧衡微笑道,“君逸昨晚,睡得可好?”
萧珪呵呵的笑,“饮了不少的酒,脖子都睡疼了。”
“太子殿下,似乎一大早就走了?”萧衡问道。
“好像是吧?”萧珪眨了眨眼睛,“我睡得挺沉,未曾注意。一睁眼,太子殿下就已经不见了。”
萧衡笑而点头,“还是你的命好,每晚都能睡得如此塌实。”
萧珪笑道:“驸马说得对,我就两大优点。一个能吃,一个能睡。”
萧衡呵呵直笑,“眼看就快到了午食时分,你来陪我饮两杯吧?”
“不了,不了!”萧珪连忙摆手,又捂着脑壳,“昨晚饮得太多,现在都还有些宿醉之感,头疼呢!”
“那好吧!”萧衡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也未勉强,只道:“昨日我曾见过家父,听他老人家说起,你想要过去拜会于他?”
“是的。”萧珪点头,“有一些小事,我想请得萧老相公助我一臂之力。”
萧衡也没问什么事情,只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我们一起吧?”
萧珪眨了眨眼睛,“那就明天吧?”
“好。”萧衡微笑点头,“明天,我们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二人就此拜别。
萧衡安排了一辆马车,送萧珪与严文胜离开了临江会馆。
马车将他二人载到了江边码头,那条船仍在等着。
走下马车之后,严文胜踢腿又甩胳膊的活动了起来。
萧珪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腰酸背疼腿抽筋了?”
严文胜哈哈的笑,“别说,还真是有一点。”
萧珪问道: “看来,你还挺得意?”
严文胜笑道:“不愧是京城名流荟萃的地方,这个临江会馆真是绝了。昨天那两个姑娘,啧啧……”
萧珪冷笑了一声,“比红绸棒多了,是吗?”
严文胜冷不叮的打了个寒颤,“先生,无缘无故的,为何要吓我?”
“因为你得意忘形的样子,非常欠揍!”
严文胜干笑起来,说道:“先生,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你有什么错?”萧珪问道。
严文胜说道:“我明明知道先生昨天是与太子同睡一屋,却还在先生面前炫耀我的风流韵事。我错了,我简直错得太厉害了!”
萧珪的脸色微微一沉,“严文胜,你前半句比后半句,错得更加厉害!”
严文胜怔了一怔,连忙叉手一拜, “先生恕罪,属下知错!”
萧珪道: “此事,不得向任何人泄露。”
严文胜正色道:“属下明白!”
萧珪点了点头,“走吧,上船。”
稍后二人就登上了那一条画舫,影姝和她新收的两个手下都还在船上等着,船家夫妇二人正在准备午饭。
见到萧珪回来,影姝欢喜的上前迎接,倒也没问他二人昨晚去了哪里。
萧珪吸了吸鼻子,“我好像闻到了清蒸鲜鱼的味道?”
“是的,先生。”影姝笑吟吟的说道,“船家一大清早,特意从他捕鱼的友人那里弄来的一尾大鳜鱼,足有四五斤沉呢!”
“这么大的鳜鱼?寒冬腊月的,可是太难得了!”萧珪喜笑颜开,说道:“酒呢?有酒吗?”
“当然有啊!”影姝笑嘻嘻的说道,“一大早的坊市没有开门,船家就从他家里挖来了一坛自己珍藏的老酒,专为款待先生呢!”
“哎呀!——”
萧珪极其舒爽的长吁了一口气,笑哈哈的说道:“有酒有鱼,人生足矣!”
“先生,我还给你找来了一样好东西哦!”影姝神秘兮兮的说道,“先生猜一猜,会是什么?”
萧珪眨了眨眼睛,笑道:“不会是钓竿吧?”
“哎呀,真是无趣!”影姝皱着眉头,嗔笑道:“先生,你好歹也要,先猜错一两次吧?”
萧珪哈哈的大笑,将手一挥,“有请船家,把船移到江心去!”
“大冬天的,鱼儿多半藏在江心的深水之中。”
“今日,萧某人要畅饮美酒,独钓寒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