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选收拾渔具的时候,萧嵩就站在萧珪的旁边,像一个勤勉好学的好学生那样细心的观察与学习,还不耻下问。
“君逸,像现在这种天气,该要怎样才能钓到鱼呢?”
萧珪答道:“冬日水冷,鱼儿很少活动,喜欢躲藏在避风向阳的深水之中。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之时,它们偶尔会来跑到水草丰富的地方来觅食和活动。常见的鱼种当中,鲫鱼和鲤鱼的耐寒能力比较强,它们在冬天也会乐于觅食。所以,冬天垂钓,当以这两种鱼儿为主。”
“不愧是高手啊!”萧嵩哈哈的大笑,朝着池塘的一角指了一下,说道:“那边向阳,水也够深,还有一些水草。我们今日就去那边垂钓,怎样?”
“好。”萧珪点头。
萧嵩又问道:“该用什么样的鱼饵?”
“在水草边钓鲫鱼的话,蚯蚓就好。”萧珪说道,“可以弄一点碎米加老酒绊匀,稍加闷制令其发酵,然后用来打窝。”
萧嵩直愣神,“何谓,打窝?”
韩滉在一旁说道:“萧伯父,打窝就是在正式的垂钓之前,先将一些鱼食抛到水里,先将鱼儿引诱过来聚集起来,再进行施钓。”
萧嵩眨巴着眼睛说道:“这便是,将予取之,必先予之?”
萧珪呵呵直笑,“世伯所言极是。”
“怪不得老夫,总是钓不到鱼,原来是没有打窝啊!”萧嵩立刻叫道,“来人哪,速将老夫珍藏的剑南烧春取来!”
萧珪立刻道:“世伯,这样的好酒用来做窝料,可就太可惜了。”
“除了做窝料,我们还可以一同共饮嘛!”萧嵩笑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没什么可惜的。老夫以往钓不到鱼的时候,都想过扔一坨金子下去,让那些鱼儿想吃什么,全都自己去买!”
大家全都呵呵直笑。
随着萧嵩一声令下,他府里的仆人连忙奔赴那一片钓场,清地面、铺毡毯、扎帐篷、摆座椅,再又置了点心备了茶水,忙得不亦乐乎。那一大坛子带着泥土的剑南烧春,也被搬了过来。
等萧珪等人走了过来,这里已然变成了一个舒适又安逸的贵宾级垂钓胜地。
萧珪笑道:“世伯真是懂得享受。”
“老夫忙忙碌碌几十年,如今一把年纪了,再不享受,更待何时?”萧嵩笑道,“君逸,你以后要经常来,多陪老夫钓鱼,知道吗?”
萧珪笑而点头,“我会的,世伯。”
“来,我们开始吧!”
萧珪手把手的教老爷子萧嵩如何伴制酒米窝料,如何选择合适的钓点下钩,又如何调整铅块与浮标确保鱼饵沉底。
所有细节,萧珪一一解说到位。
萧嵩听得极其认真,声称自己当初年少求学之时,若有今日的一半勤谨之功,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般境地。
萧珪忍不住笑了,老爷子这分明就是在赤裸裸的炫耀嘛!
正式下钓之后,在萧珪的亲自指导之下,萧嵩果然接连钓起了好几尾肥壮的大鲫鱼,乐得哈哈大笑,几乎满府的人都要被他惊动了。
一连钓起十多尾之后,萧嵩感慨不已的笑道:“今日总算是过足了瘾,也解了我心头之恨!”
萧珪笑道:“其实,在大江大河之中垂钓,更有乐趣。倘若有了鱼获,也会更有成就感。”
“是么?”萧嵩眨了眨眼睛,好奇的问道:“大江大河水面广阔、水流湍急,还时有大风大浪。那种地方,也能钓到鱼吗?”
萧珪微笑点头,“当然能。”
影姝说道:“萧老相公,昨日我家先生还在洛水江心,钓到了一尾五六十斤的大青鱼呢!”
“这么大?!”萧嵩和韩滉惊叹了一声。
“只是可惜。”影姝说道,“那尾大鱼被拖到船上之后,仍旧逃之夭夭了。”
萧嵩好奇的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影姝就把昨日船上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绘声绘色的说了一遍。
萧嵩和韩滉全都听得津津有味,哈哈大笑。
“真是笑死老夫了!”萧嵩笑哈哈的说道:“一位壮汉,居然会被一条鱼给击倒,还打出了鼻血!”
韩滉都笑得弯了腰,肚子都在抽筋了。
萧珪也是乐得笑个不停,心想托影姝的福,严文胜这下,恐怕要红了。
“君逸。”萧嵩兴致勃勃的说道,“改天你也带我一起乘船,去到洛水当中垂钓,如何?”
“好啊!”萧珪笑而点头。
萧嵩把钓竿提了起来放到一旁,笑眯眯的说道:“酒已温好,我们休息片刻,饮两杯剑南烧春暖一暖身子。”
萧珪转头问韩滉,“六郎,你要饮酒么?”
韩滉笑着说道:“我倒是想,但我阿爷不许我饮酒,尤其是剑南烧春这种烈酒。”
萧珪笑了笑,说道:“你不是想要与切磋画技么?今日可曾带了,画板与水彩等物过来?”
“带了,带了。”韩滉连忙把钓竿放到了岸边,站起身来兴奋的说道,“我这就去拿!”
影姝很懂事的站起身来,“六郎,我陪你一起去。”
两人结伴而去。
萧珪走进帐篷里,老爷子已经替他倒好了一杯热气氤氲的剑南烧春,说道:“来,我们饮了这一杯。”
萧珪坐了下来,举杯与他共饮。
剑南烧春号称是大唐最烈的酒,但是这时的蒸馏技术还不大成熟,这酒最多也就只有四十多度。
“好酒啊!”萧珪一边感叹,一边拿起酒壶去给萧嵩倒酒,说道:“老爷子,我们再来一杯。”
萧嵩手抚长髯,笑而点头,“我喜欢老爷子这个称呼。”
“那我以后,都叫你老爷子。”萧珪笑道,“来,老爷子,我们再来一杯。”
“慢点饮,慢一点饮。”萧嵩笑道,“老夫已经六十多了,哪能和你这样的弱冠之子拼酒?”
“老爷子不用谦虚。”萧珪说道,“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萧老相公一向海量?”
萧嵩像是被人揭穿了某个故意装蒜的谎言一样,哈哈的笑道:“来吧,来吧!”
两人一连饮下了三杯,浑身都是暖洋洋的,颇为舒适。
萧嵩朝帐篷外面看了一眼,韩滉和影姝都还没有回来。他问道:“君逸,我听萧衡说,你昨日去了临江会馆,参加驸马薛锈的生辰夜宴?”
萧珪点了点头,“其实我是误打误撞,闯进去的。事先,我并不知道昨日就是驸马薛锈的生辰。”
“我猜也是。”萧嵩说道,“你一向谨慎,昨日那个场面,你应该不会主动愿去。”
萧珪笑了一笑,“其实,那也没什么大不了。身正不怕影子斜。”
“这句话,在京城的名利场上,一点都行不通。”萧嵩说道,“别看京城的这些达官显贵一个个衣冠楚楚、斯文儒雅,可当他们争夺起权势与利益来,比深山老林里的猛兽,还要更加凶残百倍。”
萧珪点了点头,“看来老爷子,是深有体会。”
“老夫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什么没见过?”萧嵩呵呵直笑,说道:“在京城,只要你侵占了太多的权势与利益,别人自然就要少分一成。只此一层,就算是素无恩怨、毫不相干的人,他们也能对你生死相逼、痛下杀手。这种事情,甚至还会发生在朋友和亲人之间。”
萧珪笑了一笑,“所以,我不想做官。”
“没用。你摆脱不了。”萧嵩连连摆手,说道:“老夫已经说了,只要你一人独占了太多的权势与利益,自然就会招来敌人。常言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人生在世,活的就是一个争字。你不争,别人也会来抢你的东西。人性即是如此。在老夫看来,人和丛林里的猛兽唯一的区别,就是人懂得运用更多的手段,来进行捕食。”
萧珪微微皱眉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老爷子说得没错。人,活的就是一个争字。丛林的法则,也一样的适合人间。”
“所以,当争的时候,你还得争。”萧嵩说道,“你不争,别人就会捷足先登。别人比你强大之后,还会想要抢走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你别看老夫已经退出相位,整日悠闲自得、无所事事。其实老夫,也仍旧在争。只不过是,老夫已经换了另一种方式去争。”
萧珪有点好奇,问道:“老爷子,用的什么方式 ?”
萧嵩抚髯而笑,说道:“老夫现在争的,就是一个清闲自在,多活几年。只要老夫还活着,只要老夫不再参与政事、犯下错误,我们萧家就能永保太平与富贵。老夫的儿孙,也不愁将来的出路。”
萧珪恍然大悟,笑而点头,“老爷子果然豁达睿智!”
萧嵩呵呵直笑,说道:“君逸,或许等你到了老夫这般年纪,才会真正明白老夫的这一种心境。我还是那一句话,人生在世,活的就是一个争字。年轻的时候该争什么,壮年的时候该争什么,老了以后又该争些什么,自己心里一定要有数。否则,只会误了自己一生,还会害了自己的家人。”
萧珪叉手拜了一礼,“多谢世伯点拨教诲,小侄全都记住了。”
萧嵩微笑点头,说道:“昨日你夜宿会馆,与太子同住一室。可曾聊了一些紧要的话语?”
萧珪想了一想,说道:“特别紧要的话语,倒是没有。只是太子明确提出,想让我效力东宫助他一臂之力。我拒绝了。”
萧嵩顿时一皱眉,“看来太子,已被逼迫得很紧了。”
“何以见得?”萧珪问道。
萧嵩说道:“这些年来,太子一直忧心忡忡,过得很不顺心。八年前太子的生母赵丽妃因病去世,太子的境况更加堪忧。与此同时,得到圣人专宠的武惠妃又相继为圣人诞下多名子女,尤其是寿王李瑁,一直深得圣人欢心。武惠妃野心勃勃,颇有效仿当年则天皇后之意。在她的操持之下,太子在圣人面前不断失宠,朝野上下也开始暗流汹涌,更换太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萧珪听完之后沉思了片刻,说道:“老爷子的意思是,太子已经快要被逼到了绝境,于是病急乱投医,想要我去东宫帮他?”
萧嵩点了点头,“虽说病急乱投医这句话有些过了,但是实情,也确与你描述的差不太多。倘若太子地位稳固并无未面临太大危机,他就算有些难处,也不会轻易说出口来。”
“有道理。”萧珪点了点头,说道,“其实我昨晚,也觉得有些唐突。因为我与太子殿下并无深交,他却主动发出了邀请。”
萧嵩叹息了一声,手拂长髯的感慨道:“落水之人,手足无措。但凡见到一样东西,都想将它抓住。”
萧珪沉默了片刻,问道:“老爷子,你老人家觉得,我拒绝太子,是对还是错?”
萧嵩呵呵一笑,“老夫刚说的话,你就忘记了?”
萧珪怔了一怔,“老爷子,哪一句?”
萧嵩说道:“人和丛林里的野兽,都是为了厮杀而生。人生一世,活的就是一个争字!”
萧珪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都明白了什么?”萧嵩问道。
萧珪说道:“野兽厮杀,是为了生存。人,何尝又不是如此?”
“说得好。”萧嵩说道,“那些宣扬夫子道义的儒家经典,都在竭力的劝诱世人乖乖受缚,成为食肉者的盘中之餐。如果昨晚你因为怜悯太子或是别的原因而答应了他,那你也就会成为一份盘中之餐。你说,那是对还是错?”
萧珪点了点头,“老爷子,我认为这无关对错。这就像钓鱼一样,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太子手上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帮不了他。”
萧嵩满脸露出笑容,挥起他的两只大手,啪啪的鼓起了掌来。
萧珪呵呵直笑,“老爷子,这是做什么?”
“我在为我兰陵萧氏,出了一位真正的人才,而击节赞叹!”萧嵩说道:“君逸,老夫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才明白这些道理。你还只有二十岁,非但是明白了这些道理,还能将其付诸实施。了不起啊!”
萧珪笑道:“我还以为,老爷子会骂我世故奸滑。”
“如果是一位老儒生,他的确会这样骂你。尽管背地里,他比你还要更加的世故与奸滑一百倍。”萧嵩说道,“君逸,人的确是该讲求道义,不能活得寡廉鲜耻。但是如果任凭自己被道义所捆缚,畏手畏脚泥古不化,那也就意味着,你已经变成了别人的盘中之餐。这非但不高尚,还极其的愚蠢,并且害人害己!”
萧珪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