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盯着萧珪看了半晌,仍旧没有把话挑明。
他右手担起自己的酒杯,左手指了一下盛装杜康陈酿的银质酒壶,说道:“拿上它,跟朕过来。”
说罢,李隆基就起身走了。
萧珪十分好奇,拿上银质酒壶与自己的酒杯,跟着皇帝一起走到了靠西面的窗户边。
因为天气寒冷,宫殿的各个窗户都是紧闭的。
李隆基亲手推开了那一扇大窗。一股冷风蹿了进来,他被呛得咳嗽两声。
萧珪说道:“陛下,小心着凉。”
“不打紧。”李隆基扬了一下手中的酒杯,“多饮几杯,趋寒便是。”
萧珪举起酒杯,“臣敬谢圣人。”
李隆基淡然一笑,与他一同饮下此杯。
萧珪又给他的杯子满上了。
李隆基伸手朝窗外指了一指,“萧珪,你看那边是什么?”
萧珪走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说道:“陛下,那边应该是上阳宫吧?”
李隆基问道: “更远处呢?”
萧珪说道:“上阳宫外,便是横贯东都的洛水大江。那里正在修建防洪大堤,有一片巨大的工地。”
李隆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道:“堪为天道,舆为地道。萧珪,所谓堪舆五部者,罗罗、日课、玄空、葬法与形家,你懂得多少?”
“堪舆?风水?”萧珪感觉有点意外,笑道,“如果不是陛下刚刚告诉臣,臣都不知道,堪舆有五部之说。”
李隆基扭过头来,颇为嫌弃的看着萧珪,说道:“身为通玄先生张果老的嫡传弟子,你连这都不懂吗?”
萧珪苦笑了一声,说道:“陛下,臣正式拜入张果老门下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陷入了长达月余的昏迷之中。从那以后,臣就再未见过张果老,自然也就没有从他老人家那里,学到任何东西。”
李隆基不由得笑了一笑,“朕想起来了。你老实承认过,你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假道士。”
“是啊!”萧珪笑着举起酒杯,说道:“陛下,不如换个话题吧?这太尴尬了!”
李隆基呵呵一笑,又与他共饮了一杯。
萧珪继续把两人的杯子给满上。
“朕给你讲个故事。”李隆基突然说道。
萧珪道:“臣洗耳恭听。”
李隆基看着远方,淡然道:“如果传了出去,朕就要你的头。”
萧珪心中微微一凛,“臣遵旨!”
李隆基抬手指着窗外,“那边的大江,名叫洛水。”
“是的,陛下。”萧珪说道。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李隆基说道,“太极、八卦、周易、六甲、九星、风水,皆衍于此。”
萧珪没有接话,心中越发好奇,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李隆基又道:“壬水为阳,癸水为阴;子水为阳,亥水为阴。”
萧珪不由得皱了皱眉,心想他怎么比我更像一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听不懂,是吗?”李隆基问道。
萧珪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朕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李隆基说道。
萧珪一愣,那你还说?
李隆基顿了一顿,说道:“早在十年前就有堪舆大师跟朕说过,洛水与朕之配偶及女儿,息息相关。倘若洛水不宁,朕的配偶和女儿就有可能生病,或有别的灾祸。倘若泛水泛滥,她们当中的某些人,就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萧珪微皱眉头没有接话,心想古人特别相信“君权神授”和“天人感应”这一套。那些看风水的堪舆大师,也会牢牢把握帝王的这种心理,把一些自然灾害与帝王及其家属的生老病死,强行联系起来。
站在科学的角度去理解,这完全就是一些胡说八道的江湖骗术。
但风水就是这样,科学一直无法完整的去解释它,更加不肯真正的承认它。但很多时候,中国古老的风水常说,偏偏又能证明自己的正确与有效。
萧珪曾经留学过,受过现代高等教育。后来他又在西方国家飘泊多年,亲眼见过许多着名的科学理论被轰然推翻,也见过许多新的科学理论华丽诞生。在这些自然科学理论的华丽谢幕与粉墨登场的不断演化之中,中华古文明当中的许多理论与智慧,越来越受重视,也越来越被证明了他的正确性。
这让萧珪感觉到,日渐发达的人类科学技术,面对古老的中华文明,就像是一个在父辈眼中不断长大的顽童。或许这个顽童,正在日益变得优秀与强大。但同时他也越来越清楚的意识到,一个客观的事实:你大爷,仍是你大爷!
因此,萧珪从来都不否认中国的传统文化。这甚至无关民族情怀,或是文化自信。所受高度教育早已让他养成了,尊重客观事实的思维习惯。
所以现在,当萧珪听到李隆基说出那些洛河风水的话来,虽觉怪异,但心中也没有对它采取完全否认的态度。同时他也清楚的感觉到了,李隆基今天要跟自己说的事情,九成是与武惠妃或者咸宜公主有关。
“十年前,开元十二年。”李隆基说道,“萧珪,你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萧珪茫然的摇了摇头,“陛下,臣不记得。”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说道:“那一年,朕的元配皇后,去世了。”
萧珪心中微微一凛,想到了李隆基的元配王皇后,是因为陷入巫蛊之案,被他废除皇位眨为庶人,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
李隆基悠然道:“那一年洛水泛滥,淹没洛阳许多民宅,上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朕每年都会选派得力重臣,拨发无数钱款,大力治理洛水水患。”
萧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往年,洛水的情况还算良好。但是今年,恰逢朕携内廷与百官东迁洛阳之际,洛水居然再次泛滥。”李隆基轻叹了一声,说道,“这是上天,在向朕示警啊!”
萧珪说道:“陛下,李大尹不是正在大力修筑,洛水防洪大堤么?只待堤坝建成,洛水水患便可得到彻底的治理。往后洛阳,就不会再有洪灾了。”
“朕最初,也是这么想的。”李隆基说道,“治好了洛水的水患,于国于民,大有好处。于私来讲,朕也希望家中女眷能够得到上天的庇佑,享得一生安宁。”
萧珪沉默不语的点了点头,心想这很好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但是……”李隆基吐出这两个字,又轻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了。
他独自饮下了杯中之酒,转身朝回走去。
萧珪伸手关上了窗户,跟着李隆基走回了御陛,给他的杯子里面满上了酒。
李隆基又一口饮尽了杯中之酒。
萧珪只好陪着皇帝,一起喝下了这杯。看他表情似乎越来越苦闷了,萧珪也不好去问,只能静候他的下文。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说道:“防洪大堤工程初起,武惠妃就开始生病。”
萧珪微微一怔,真有这么巧吗?
李隆基又道:“日前,防洪地基全部构造完成,三道防洪大堤初具雏形。恰逢一场大雪落下,将刚刚版筑而成的地基完全淹没。此时,惠妃突患重疾,吐血晕厥。”
“这……”萧珪愕然一怔。
李隆基双眉紧皱,说道:“其实,此前已经有人提醒过朕,大肆动土于洛水,可能会伤及朕家中的女眷。朕思忖再三,还是决定修起这三座大堤。近两日,朕陆续请来好几位堪舆大师,把看上阳宫一带的水风。他们不约而同的告诉朕,洛水防洪大堤的工程动土,已经严重伤及凤脉。照此下去,朕的后妃和女儿都将受到殃及。越是与朕亲近,越是朕心中深爱者,越是容易遭受噩运。”
萧珪沉默不语。
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难怪一开始李隆基就说了,如果泄露出去,就要项人上头。
“萧珪,你有何看法?”李隆基问道。
萧珪叉手拜了一礼,说道:“陛下,此事重大。臣并不懂得风水堪舆之术,倘若要问看法,除非是家师本人在场。”
“朕也是这么想的。”李隆基说道,“防洪大堤花费无数人力物力,皆是民脂民膏。此一工程利在当代功在千秋,朕也是思之再三,才决定将它建起。但是现在,它又严重妨碍到了朕的家眷。如果要从二者之中寻求一个折中破解之法,当世之人,恐怕也就只有你的师尊张果老,才能办到了。”
萧珪眨了眨眼睛,说道:“陛下是想让臣去请得家师出山,前来洛阳,替陛下一解眼前之难?”
“没错。”李隆基认真的点头,说道:“你能办到吗?”
萧珪叉手一拜,“臣立刻动身去往河北,迎请师尊。”
“不。”李隆基摆了摆手,说道:“如今大雪封道,你就算去得了河北,也进不了山。等过了年,开了春,你再去。”
“臣遵旨。”萧珪拜言道。
李隆基轻吁了一口气,拿起酒壶给萧珪倒了一杯酒,“来,朕敬你一杯。”
“臣谢陛下。”
二人又饮了一杯。
李隆基说道:“其实朕现在,更加担心咸宜公主。”
萧珪微微一怔,“公主殿下怎么了?”
“她随玉真公主,去了长安游历。”李隆基说道,“正因为她不在朕的身边,朕才会特别的担心她,会不会突然生出什么意外?”
萧珪说道:“陛下不必忧虑。臣记得师尊曾经说过,咸宜公主殿下福缘深厚,肯定不会有事的。”
“是吗?”李隆基面露一丝惊喜之色,由衷的呵呵直笑,“那朕可以放心了!”
萧珪笑吟吟的点头,心想我那个牛鼻子师父的话,还真是特别管用。但这话不是他老人家说的,是我为了宽你的心,随口瞎编的……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希望咸宜公主,能够平安无事。
过了一阵,两人把一整壶杜康陈酿都喝完了。
“萧珪,还要再来一点吗?”李隆基的心情似乎变好了许多,面带笑容的问道。
萧珪说道:“陛下,臣已经喝好了。倘若陛下还有兴致,臣乐意相陪。”
“朕也喝好了。”李隆基指了一下那把酒壶,笑道,“送给你,做个纪念。”
“臣谢陛下。”萧珪叉手而拜,“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就请告退。”
李隆基微笑点头。
萧珪拿起那个银酒壶,冲着李隆基笑了一笑,退下御陛,拜退要走。
“明年。”李隆基突然说道,“明年上元节,朕在洛阳等你,一同赏看上元花灯。”
“臣遵旨。”
李隆基说道:“看完花灯,你再去迎请张果老。”
“臣遵旨。”
李隆基微笑点头,示意萧珪可以走了。
萧珪退出了御书房,宫人安排马车将萧珪送出了皇城。严文胜驾着马车在城外等他,接上萧珪一同返家而去。
一路上,萧珪一直盯着那把酒壶在看,沉默不语。
到了天津大桥旁边时,萧珪突然道:“严文胜,去城北。”
“喏。”
严文胜没有多问,立刻调转马车驶上了天津桥。
到了城北,萧珪又叫严文胜把车赶到立行坊去。
严文胜这便好奇了,说道:“先生,帅东家府上,应该没人了吧?”
“别问,只管去。”
“喏。”
没多久马车就停在了帅灵韵的府门外,门上挂了一把大锁,确实没人在家了。
萧珪倒是有钥匙,但是今天没有带在身上。他只好和严文胜,一同翻墙进了院子里。
严文胜越发好奇,“先生,我们来干什么?”
萧珪问道:“那天你不是在帅灵韵家里,偷了两瓮杜康陈酿么?”
“是啊!”严文胜点头。
“在哪里偷的?”萧珪问道。
严文胜笑了,“原来先生,是在惦记这个好东西!”
“少废话,带我去!”
“先生,这边请!”
严文胜带着萧珪,来到了帅灵韵家中的一个酒窖里。他左右四下的翻找了一阵,惊讶的说道:“先生,原先这里可是有六七坛的杜康陈酿。我偷走了其中的两坛,用另外的酒冒充填了上去凑数。但是现在,那些酒全都不见了!”
萧珪微微皱眉, “我知道,它们去哪里了!”
严文胜好奇的问道:“哪里?”
“皇宫!”
“去了皇宫?”严文胜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珪拿出了皇帝给他的那一把银质酒壶,盯着它,轻轻的吐出一口长气,“我也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