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集贤殿的时候萧珪留意到,王忠嗣亲自护卫着皇帝的车驾,离开了这里。
萧珪可是记得,自己与王忠嗣的约定。于是乘坐宫中的马车走出皇宫之后,萧珪就下了车。步行走了一段路,他再租乘了一辆民用马车,去了王忠嗣的家里。
王忠嗣只比萧珪稍微早了片刻到家,刚刚才脱下官服,换上一身日常平服。
萧珪与他相见寒暄过后,便问道:“王将军,今日还有别的客人吗?”
“有。”王忠嗣说道,“我刚刚派了家仆,去请他过来了。”
“何人?”萧珪问道。
王忠嗣面带微笑的说道:“萧先生可还记得,答应王某的事情?”
“刚刚才发生的事情,萧某岂会忘记?”萧珪笑道:“要不,现在就请王将军带我,去和他们见上一面吧?”
王忠嗣微然一笑,先把萧珪请得坐了下来,然后说道:“这一次我们金吾卫,受刑并被开除军籍的,约有二十余人。王某一一的亲自询问过了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其中仅有八人愿意听从王某的意见,加入萧先生的麾下。另有一些人决定各奔前程,王某也是勉强不得。”
“人各有志,理应如此。”萧珪说道,“那八位军士,现在情况怎样?”
王忠嗣微微的皱了皱眉,说道:“军中脊杖,打起来非常的伤人。如果下起狠手,三五杖就能打死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他们每人都受了二十杖,虽然施刑者有意手下留情,但无奈有御史在场监督,不敢做得太过显眼。因此他们全都伤得不轻,如今只能卧病养伤,全都动弹不得。”
萧珪轻叹了一声,“皮肉之伤,或可疗养。但我估计,他们内心的委屈和失望,恐怕还会更加严重。”
王忠嗣颇为遗憾的叹息了一声,说道:“朝廷之事,王某一介武夫不敢置评。但王某麾下这些将士,全都是铁骨铮铮的热血好男儿。如今落得这般下场,王某……王某真是于心不忍!”
“我能理解。”萧珪说道,“王将军放心,我一定善待他们所有人。并且,萧某并定不会辱没,他们的铮铮铁骨与满腔热血!”
王忠嗣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说道:“正因为王某信得过先生,才会愿意把他们,交给先生。”
萧珪说道:“王将军,我们先去看望他们吧?”
“萧先生,别着急。”王忠嗣说道,“那八人当中有一位曾经是金吾卫的越骑营队正,当初曾经和王难得一起,追随先生前去征讨过谢黑犲。或许先生并不记得他,但他却对先生印象极为深刻。我已派人去叫他,他很快就会过来与先生见面。他可以算作是那八位军士的头领。先生不妨先和他谈上一谈。”
萧珪有点好奇,“王将军不是说,他们全都受了刑,动弹不得吗?”
王忠嗣不禁呵呵的笑了起来。
“王将军,笑什么?”萧珪更加好奇了。
王忠嗣笑道:“那小子在受刑的时候,突然发了痢疾,上吐下泄、臭气熏天,负责监刑的御史恶心不已,并且担心会有传染,连忙叫人将他拖走。于是,他就逃过了这一劫。”
萧珪仿佛明白了什么,笑道:“但是没过两天,他又活蹦乱跳了。对吗?”
“对。”王忠嗣笑道:“那小子本是王某麾下,精锐越骑当中的顶尖好手。他一身武艺非比等闲,尤其是马上功夫特别出众,几乎能与王难得不相上下。并且他还读过一些书,头脑也非常灵活,这方面他又强于王难得。因此,王某一直都很看好他。假以时日,他不难成为一员大将。但是可惜啊……”
萧珪笑了一笑,说道:“如果不是发生洛水骚乱事件,就算萧某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王将军也肯定不会愿意,将他拱手相让了?”
王忠嗣无奈的轻叹了一声,笑道:“实话实说,确实不会。”
萧珪哈哈大笑,“那我真是因祸得福,捡到宝了!”
“没错,那确实是个宝。”王忠嗣笑道,“并且,还是个活宝!”
萧珪更加好奇,“这话怎讲?”
王忠嗣说道:“那小子出身于军武之家,其父其祖都是立有战功的大唐将士。他自幼跟随父兄习武,练得一身好本事。但他最大的兴趣却不是沙场争功、封妻荫子,而是任侠使气,闯荡江湖。他还只有十二三岁,就凭着一身的功夫打败了许多的闾里侠少,在家乡一带小有名气。后来他在长安,使起性子打伤了一位权贵之子,惹下大祸,差点就被判了极刑。费尽磨难脱罪之后,他父亲一怒之下用绳索将他捆起,押着他来投军,逼他成为了一名大唐的卫士。”
萧珪越听越感兴趣,问道:“我们说了半天,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年纪?”
王忠嗣说道:“他叫郝廷玉,十五岁从军,如今已历四年。算起来,他大约比萧先生,还要年少个一年半载。”
郝廷玉?
萧珪微微一怔,这个人的名字,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呢?
他细细回想,仿佛记起史书上的记载,安史之乱期间,大唐有一位猛将就叫郝廷玉!
——想起来了,郝廷玉换马换马战河阳,有这么一回事!
历史上的河阳一战,是大唐名将李光弼与叛军首领史思明之间的一场激烈对决。郝廷玉在那一场重要的战斗当中,担任李光弼麾下的先锋,负责率领骑兵冲击敌阵。
在激烈的战斗之中,郝廷玉的马匹中箭身亡。先锋部队因此冲阵不利,差点就让李光弼一方落得大败。但是郝廷玉很快又换马再战,一鼓作气突入敌阵杀了个几进几出,所向披靡斩杀无数,并将敌方大将生擒归阵。
这情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三国演义》当中,赵子龙在长阪坡干的那些事情。只不过《三国演义》毕竟是小说家言,夸张的成份居多。但郝廷玉的事迹,则是白纸黑字的写在正规的官方史书之上。
由于打先锋的郝廷玉极大的鼓舞了唐军的士气,并将敌阵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最终,李光弼战胜了史思明。
郝廷玉,也在河阳一战成名。此后,他一直忠心耿耿效忠于大唐朝廷,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最终官至极品、得封王爵,并且寿终正寝得了一个善终。
安史之乱期间,官至极品、得封王爵的将领不少。但是得了善终的,却不多。由此可见,郝廷玉不仅能征惯战,还是一个很有福气的人。
想起这些,萧珪忍不住当着王忠嗣的面,笑了起来。
王忠嗣好奇的看着他,“萧先生,你又在笑什么呢?”
萧珪哈哈的大笑,说道:“王将军,我可是一个生意人。”
“哦,明白了。”王忠嗣笑道,“萧先生是觉得,自己赚了?”
萧珪笑道:“非止是赚,简直就是赚大发了!”
王忠嗣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说道:“但王某会牢牢的记住,萧先生说过的话语。”
“哪一句?”萧珪问道。
王忠嗣面带微笑,但眼神当中却是写满了认真。他说道:“先生说,不会辜负了他们的铮铮铁骨,和满腔热血。”
萧珪微然一笑,“如果哪天王将军不小心将它忘了,萧某人也会记得,提醒王将军。”
“好。”王忠嗣微笑点头,说道:“王某迫切希望,他们追随于萧先生,能比跟着王某更有出息!”
萧珪呵呵一笑,“王将军,你这是在给我增加压力啊!”
王忠嗣微然一笑,说道:“我还是那句话。正因为王某信得过先生,才会将他们,交给先生。”
萧珪微笑点头,“我明白了。”
王忠嗣也微笑点头,“我拭目以待。”
二人聊了一阵,王家的仆人来报,说郝廷玉到了。
王忠嗣叫他进来。
片刻后,一位高大俊朗、虎虎生风的青年走进了客厅,先行施礼参见了王忠嗣。
王忠嗣说道:“郝廷玉,这位就是重阳阁的萧先生,想必你是不陌生了?”
“回王将军,在下曾经跟随先生,去往巩县征讨谢黑犲,因此认得先生。”郝廷玉转过身来,对着萧珪抱拳一拜,“在下郝廷玉,拜见萧先生!”
萧珪回了他一礼,并认真的打量了他几眼。
这小子精神抖擞阳刚十足,长相和身材也都十分出众。就他这副模样,若是生在了二十一世纪,轻松就能秒杀一堆的长腿欧巴和花瓶娘炮男。
萧珪笑道:“上次去巩县的时候,我怎的就没注意到,越骑队伍当中有这样的一位美郎君呢?”
郝廷玉立刻就咧开嘴巴笑了,说道:“萧先生,可能是因为我们当时,全都穿着铠甲、戴着兜鍪,面目难于辨认。”
“有道理。”萧珪笑而点头。
王忠嗣说道:“萧先生,郝廷玉以后就是你的部曲了。你身为主人,可别对他太过宽容和大度。不然,这小子很能得寸进尺,甚至得意忘形。”
郝廷玉呵呵的笑,连忙说道:“王将军放心,在下肯定不敢在萧先生面前放肆。”
王忠嗣冷笑了一声,“自食巴豆假装痢疾,欺骗御史、蒙骗朝廷、逃避军法,这种混帐事情你都能干得出来。世上,还有你郝廷玉不敢的事情吗?”
郝廷玉尴尬的挠了挠脸,讪讪的道:“原来,王将军早就知道了?”
“怎么,莫非你还以为,你干得天衣无缝,旁人从无察觉?”王忠嗣摇了摇头,指着郝廷玉,沉声说道,“混帐东西,若在往常,本将早把你推出去斩了,以正军法!”
吓得郝廷玉立刻缩起了脖子,抱拳拜道:“多谢将军不杀不恩!”
萧珪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热闹。
王忠嗣转过头来,对他说道:“萧先生,往后郝廷玉等八个人的小命,就全都握在你的手上了。如果他们调皮捣蛋不服管教,王某仍旧可以凭借朋友的身份,出手帮你收拾他们。”
“好。”萧珪微笑点头。
郝廷玉忙道:“王将军放心,我保证,我们一个个的全都乖乖听话!”
“许你开口,许你说话了吗?”王忠嗣沉声喝道。
郝廷玉又吓得缩起了脖子,“将军恕罪,在下知错了。”
“出去,蹲一个时辰!”
“喏!”
郝廷玉立刻跑到了客厅外的院子里,双臂一伸,就扎起了马步。
萧珪笑道:“王将军,果然御下有术。”
“没办法。”王忠嗣也笑了一笑,说道:“军队里的儿郎,个个桀骜,性烈如火。若不从严管束,必定乱作一盘散沙。如此军不成军,未战已败。”
萧珪微笑点头,说道:“但是王将军,又打从心眼里爱兵如子。所以,你的属下全都对你敬畏有佳,视你如兄如父。”
王忠嗣呵呵的笑,“不说这些了,我们快去饮酒用餐吧?”
“郝廷玉呢?”
“等他蹲足一个时辰再说!”
傍晚时分,坊门关闭之前。
王忠嗣亲自把萧珪送出了自家府门,并且派了马车送他回家。
两人在门口说话道别的时候,蹲了一个时辰马步的郝廷玉,一手揣着蒸饼一手扶着墙,迈着螃蟹式的八字步慢慢的挪了过来。
萧珪看着他好笑。
王忠嗣扭头看了一眼,冷冷道:“萧先生,往后他要是调皮,你就这样罚他。”
“好办法。”萧珪笑而点头,心想倘若变成了螺旋腿,郝廷玉肯定要被那些长腿欧巴无情嘲讽。画面太美,简直都不敢想。
稍后,萧珪与郝廷玉一同坐上了马车,离开了王忠嗣家。
郝廷玉坐在马车上,两条酸胀麻木的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他一边呲牙咧嘴直吸凉气,一边又往嘴里塞填蒸饼。
萧珪越看他越好笑,说道:“郝廷玉,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郝廷玉说道:“在下只知道,先生既是重阳阁主人,也是元宝商会的大东家。”
“既然你去过巩县,那你应该知道,重阳阁是干什么的了?”萧珪问道。
郝廷玉点了点头,“在下知道。”
萧珪问道:“如此说来,你是心甘情愿成为萧某的部曲,并加入重阳阁的麾下了?”
郝廷玉面露一丝兴奋的神色, 认真的点了点头,“是!”
“为什么?”萧珪问道。
郝廷玉一本正经的说道:“因为加入了重阳阁,可以行侠仗义、铲奸除恶。若能成为一名人人称颂的大侠,便是在下自幼就有的梦想!”
萧珪平静的看着他,淡然道:“说人话。”
“咳……”郝廷玉尴尬的咧了咧嘴,摸了摸有点发烫的脸,说道:“重阳阁,美女如云。”
“很好,继续说下去。”萧珪道。
郝廷玉嘿嘿的笑了一笑,又道:“先生很有钱,先生很大方。跟着先生,吃香喝辣、财色兼收,那全都不是难事。”
萧珪不动声色,淡然道:“还有吗?”
郝廷玉突然把手中的半个蒸饼扔到了马车外,重重的抱拳一拜,“先生能够,帮我们报仇雪恨!”
“停车!”
萧珪突然喊了一声,车夫匆忙勒住马儿,车子停住。
萧珪说道:“郝廷玉,浪费粮食可耻。去把那个蒸饼捡回来,吃了。”
“喏!”
郝廷玉二话不说,迈着艰难的螃蟹腿爬下了马车,捡起那个蒸饼,毫不犹豫的一阵狂啃。
“走。”
萧珪又下了一令,马车立刻朝前奔去。
郝廷玉迈着螃蟹腿急忙追赶,大声喊道:“先生、先生,等等我,我还没有上车啊!”
——老司机的车,是你想上就能上的吗?
萧珪在马车里面暗笑不已,大声喊了一句,“螃蟹大侠,明日午时,来重阳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