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珪刚刚走出没多远,突然又回来了。
萧嵩满怀嘲讽的笑道:“傻小子,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萧珪坐回到他的身边,说道:“我差点就忘了,我来找老爷子的目的。”
“你有什么事?”
萧珪说道:“老爷子跟裴耀卿裴相公,应该很熟吧?”
“还算过得去。”萧嵩说道。
萧珪说道:“裴相公现在负责给朝廷转运粮食,应该很缺船用。我刚刚得了十六条大船,正当闲置。老爷子可以把它,拿去借给裴相公么?”
萧嵩十分好奇,“你从哪里搞来的船?为何要主动借给裴耀卿?”
萧珪连笑了好几声,把这些船的来历简单的和萧嵩讲了一讲。
萧嵩听完也是笑了,说道:“你这臭小子,鬼点子还真是不少。你抢了裴耀卿的船,再又把船借给他。如此卖乖,倘若被他知道了实情,还不被你气个半死?”
萧珪笑了一笑,说道:“这船可不是裴相公的,甚至不完全属于孟津漕帮。我能把它们从邢百川的手上弄过来,是我的本事。但是万一哪天孟津漕帮转运粮草不力,邢百川就有可能以此为借口,去到裴相公的面前告我的刁状。我此一举,是为了提前封住邢百川的嘴。另外,协助朝廷转运粮食也是一大善举。裴相公,应该会以大局为重,不会在意我们和孟津漕帮之间的这些恩怨吧?”
萧嵩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说道:“你有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大局为重。裴耀卿关心的是转运粮食,至于重阳阁与孟津漕帮之间有什么矛盾,只要不耽误他运粮,他应该不会在意。”
“那老子是答应去找裴相公,替我穿针引线了?”萧珪问道。
萧嵩呵呵一笑,说道:“这种卖送人情、讨人欢心的好差事,老夫哪能不做?但是老夫,还是有一条建议要送给你。”
“老爷子请讲。”
萧嵩一副老谋深算的神情,以手抚髯,慢条斯礼的说道:“这人情,送出去容易,收回来可就难了。你可要想清楚。”
萧珪微微一怔,说道:“老爷子的意思是,裴耀卿可能会扣着我的船,不还给我了?——堂堂的一国宰相,不至于此吧!”
萧嵩呵呵直笑,说道:“堂堂的一国宰相,自然不会赖你的账。但是关中人多地少,一直都需要各地的粮食来保证供给。裴耀卿转运粮食,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而是常年累月都要进行。万一哪天你们重阳阁需要用船了,裴耀卿的船却在大江之上转运粮食,忙得不亦乐乎。到时候,他把船折算成现钱来还给你,你能拒绝吗?”
萧珪微微一怔,“重阳阁既不能耽误了朝廷运粮的大计,也不能不给宰相面子……倘若如此,我还真是不好拒绝!”
萧嵩笑而笑点头,“所以,你如果把十六条大船都给借了出去,万一哪天你们重阳阁急需用船,只能两眼抓瞎。”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呀!”萧珪呵呵直笑,“很好,我又涨知识了。”
萧嵩也笑了几声,说道:“傻小子,听我一劝。你至少也要留下几艘船来以备急用,其他的就当是送给裴耀卿卖了一个人情。另一头,你再派人去往扬越一带,定制一批新船。如此,方算稳妥。”
“老爷子,要我白送?”萧珪眨了眨眼睛,“那可都是千石以上级别的大船,很贵的!”
萧嵩笑道:“老夫见了裴耀卿,只说是无偿租借,如此方能卖得人情,堵住孟津漕帮的嘴。往后若能收回船只或是现钱,就当是意外之惊喜。万一不能,这些船都是你空手套白狼,从别人那里讹来的。你也不必过于心疼吧?”
萧珪立刻瞪圆了眼睛,“老爷子,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什么叫空手套白狼?我都差点被人杀了,这是他们给我的补偿!”
“这不是还没死吗?”萧嵩直摆手,“好了好了,别说了。你赶紧走吧,别耽误我钓鱼。”
萧珪无奈的笑了一笑,“那我留下一半的船。”
“你留四艘足够了,余下十二艘借给裴耀卿。”萧嵩说道,“十二,这个数字好,吉利。老夫喜欢。”
萧珪有点无语,“这也能成为讨价还价的理由?”
“快走,快走!你吵到我的鱼儿了!”萧嵩冲他直摆手。
“我就不走!”萧珪执拗的说道,“老爷子让我借出这么多船,也不是不行。但是,老爷子去年答应我的事情,怎么讲?”
萧嵩一愣,“什么事?”
萧珪又瞪大了眼睛,“老爷子,竟然全给忘了?”
“哦,哦!”萧嵩回过神来,笑呵呵的说道,“你是说,给你征招几个退役老兵的事情?”
“几个哪够?”萧珪说道,“少说,也要两百个精锐老兵!”
“你疯了吧?”萧嵩骂道,“两百个老精锐兵齐聚一堂,洛阳城里这些没上过战场的兵苗子和不良人,千八百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你就不怕,别人告你聚众谋反?”
萧珪眨了眨眼睛,“那怎么也得,一百个。”
“别跟我胡扯!”萧嵩板了板脸,正色说道,“能被老夫点得上姓名的老兵,全都不是等闲之辈,上了战场个个都是如狼是虎。若在民间,整队编制的精锐老兵五十人,就足以打下一个县城,甚至是一个守备松懈的州城。现在你要一百个老兵,你想干什么?”
萧珪撇了撇嘴,说道:“老爷子,重阳阁奉皇命而开设,办的都是宫里交待的差事。你老人家,就不要顾虑太多了吧?”
萧嵩挺严肃的摇了摇头,说道:“君逸,我是为你好。重阳阁负责处理江湖事务,主要得靠手段,不能过于依赖武力征伐。在京城这种地方,你手中掌握的力量越强大,你遭受的猜忌就会越多,也更加容易陷入风波之中。因为,你距离皇宫太近,距离圣人也太近了。明白吗?”
萧珪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老爷子的意思。
别说是上百老兵,就是那十二位茶花娘,倘若攻其不备,也能给皇帝带来极大的威胁,甚至完成一场政变。
换句话说,老爷子不仅是为了萧珪好,也是在为朝廷、为皇帝的安危负责。
想清楚了这些,萧珪面带微笑的说道:“老爷子都已经退下了相位,还是这这么认真、这么忠诚。圣人,真是没有白疼你这么多年啊!”
“混小子,满嘴胡言!”萧嵩被他气得笑了起来,摆着手说道:“你借出十二艘船,我给你十二个一等一的精锐老兵。就这么说定了,赶紧走,别再耽误老夫钓鱼!”
萧珪笑了一笑,弯腰叉手深深一拜,转身走了。
萧嵩斜着眼睛瞟了萧珪两眼,暗吁了一口气,“这小子越来越精怪,越来越不好打发了……哎,真是教会学生,气死老师啊!”
片刻后,萧珪与郝廷玉一同骑着马,离开了萧府。
郝廷玉问道:“先生,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萧珪想了一想,说道:“我还有一件重要的私事要办,你先回重阳阁,不用跟着一起去了。”
郝廷玉没有多问,叉手而拜说了一句“先生自己多加小心”,便骑着马先走了。
萧珪看着郝廷玉的背影,心中暗自嘀咕:假如老爷子给我的老兵,都有郝廷玉这么厉害,那我送出的那些大船,才算是值了!
但是,这好像又不大可能。虽然那些人都是百战余生的沙场老兵,但郝廷玉可是青史留名的猛将!
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将与兵,岂能同日而语?
但是他们又各有所长,都有用处。
思及此处,萧珪面露微笑:反正一个原则,自己身边,各种各样的人才那是越多越好。总有,用得着他们的时候!
稍后,萧珪买了一壶好酒,来到了李适之的家里。
李适之最大的爱好就是饮酒,并且他很大方,总喜欢把朋友请到家里来设宴款待。因此他家里,时常都是宾客如云,非常的热闹。
但是今天,李适之的家里却颇为冷清,一个宾客也没有。
萧珪来的时候,李适之正在独自一人,喝着闷酒。
听闻门吏来报萧珪来访,李适之先是面露惊喜之色,随即又脸色阴沉的闷哼了一声,“他来做什么?”
门吏说,萧先生拿了一壶酒,想必是来找主人饮酒。
李适之闷吁了一口长气,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的说道:“请他进来吧!”
片刻后,萧珪走到了李适之的面前。
才看了他一眼,萧珪就笑了起来。
李适之是一个,不大善于隐藏的人。他的表情,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大尹,似乎在生气?”萧珪问道。
李适之勉强的笑了一笑,说道:“没有,李某只是有些忧急。君逸,快请坐。”
萧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面带微笑的说道:“大尹,是在生我的气吧?”
李适之微微一怔,没能接得上话。
萧珪淡然一笑,拔出酒塞子给两人的杯子里面倒上了酒,然后举杯说道:“大尹生我的气,是应该的。萧某特意前来赔罪,先干为敬。”
说罢,萧珪就饮下了这一杯。
李适之轻叹了一声,说道:“君逸如此坦荡,倒让李某自觉羞愧了。实话实说,李某今天,确实是有一点想不通。”
萧珪微笑道:“大尹是在怪我,为何不在卢中丞等人面前,说出实话?”
“对。”李适之说道,“如果你肯说出实话,卢中丞等人就能找到更多确凿的理由,来反对朝廷立后。这件事情,就不会一直拖延下去。洛水防洪大堤复工,也就指日可待了!”
萧珪面带微笑的看着李适之,说道:“大尹,卢中丞等人缺少的,当真是理由吗?”
李适之皱了皱眉,说道:“立后乃是国家大事。若要提出反对,不能只凭圣贤之言和前车之鉴,总得有一点现实的证据吧?”
萧珪问道:“大尹想要,什么样的现实证据?”
李适之连忙站起身来,亲自走了过去关好门,并将所有的下人都斥退赶得远远的。
然后,他再坐了回来,压低了声音对萧珪说道:“武惠妃以洛河风水为由头,故意装病兴风作浪,目的就是为了自己能够当上皇后。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现在缺的只是证据。你若将武惠妃的真实病情与张果老的说法公之于众,武惠妃的阴谋就会不攻自破。立后之争,也将胜负立分不会再继续拖延下去。我如此说,难道不对吗?”
萧珪面带微笑,不急不忙的说道:“大尹,如果当时我真的说了实话。你恐怕,会更加失望。”
李适之微微一怔,“为什么?”
萧珪说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实情就是武惠妃确实是生了病。我们可以怀疑这是一出苦肉计,但她的病,确实不是装出来的。就算她能骗得过所有人,也骗不过精通医术的张果老。”
李适之眨了眨眼睛,问道:“张果老诊断结果如何?他老人家,怎么说?”
萧珪说道:“我也没有说谎。自从把张果老请进皇宫,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所以,张果老如何诊病如何断言,我全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另外一件事情。”
李适之连忙问道:“哪一件?”
萧珪说道:“武惠妃的两位兄弟武忠与武信,曾向圣人进言,要立武惠妃为皇后。他们的意思是,要借国母之名号来压制洛河之风水,用以缓合武惠妃的病情。”
李适之的眉头紧紧拧起,“果然是武家人最先提出!我就说,整件事情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全都算计好了!”
萧珪淡然一笑,说道:“国子祭酒武忠和秘书监武信,据说这是两个出了名的庸碌之辈,完全是凭着武惠妃的裙带得以升迁高位。大尹不会以为,圣人轻易就会听信了,这两个庸材的话吧?”
李适之微微一怔,说道:“你的意思是,圣人心中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经过武氏兄弟这么一提才会借题发挥,将立后一事拿到了朝堂之上公议?”
萧珪眼神炯炯的看着李适之,轻轻的说了一句,“难道,不是吗?”
李适之睁大了眼睛,“莫非圣人是在试探,朝臣对于更换太子的反应?”
萧珪用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语气说了同样的一句话,“难道,不是吗?”
李适之顿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片刻之后,他的脸上,渐渐的露出了一丝惊惧之色。
“大尹,怕了?”萧珪问道。
“不不,我没有!”李适之连忙辩解。
但是他一边说着,拿着酒杯的手却在轻轻的发抖,酒水都快要荡了出来。
萧珪突然一伸手,握住了李适之的手腕。
李适之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要把手抽回。
萧珪紧紧的握着他不让他动,他手中的杯子也没有再抖了。
“大尹,你现在害怕,是对的。”萧珪说道,“如果到了这时候你还不懂得害怕,那么等着你的,或许就是死亡!”
李适之深吸了一口凉气,“莫非圣人当真是要废太子,立寿王?!”
萧珪认真的看着李适之,说道:“任何人问我这个问题,我都不会回答。唯有李大尹问我,我才会说……”
“说什么?!”李适之已经瞪大了眼睛。
萧珪松开了李适之的手,冲他微然一笑,说道:“废谁立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大尹,你得赶紧给自己找到一条活路!”
李适之几乎是屏息凝神听完了萧珪这段话,最后大喘了两口,苦笑道:“我还以为,君逸真会发生什么惊人之高论……不过,君逸之好心,李某已然尽知。”
说罢,李适之就对着萧珪拱手长拜了一礼,“多谢!”
萧珪连忙说道:“李大尹,你得赶紧入宫去向圣人当面阐述,就说无论圣人立不立武惠妃为皇后,你都拥护。你只希望,洛水工程能够尽早复工。以免,洪峰到来之时,洛阳遭受大患!”
李适之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慢慢的摇头,“不——”
萧珪眉头一拧,“大尹,三思!”
“洛水工程,固然重要。”李适之正色说道,“但太子乃是国之根基,比洛水工程还要重要百倍,岂能轻易废立?李某既然已经站了出来,就绝无退缩之理。我必将战斗到最后,哪怕身首异处也要坚决反对,立武惠妃为皇后!坚决反对,另立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