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酒约有两斤重,萧珪总共只喝了三杯,其他的全被虎牙干掉了。并且她喝得极快,一杯接一杯几乎从不停手。
萧珪今天才发现,虎牙喝起酒来,还真的是很好玩。一个最典型的特征就是——欢乐!
三杯下肚之后,原本就很活泼的虎牙,就真是变得百无禁忌、十足跳脱了。在萧珪没有讲出半句笑话,也没有得知任何喜讯的情况之下,她没来由的就能发出一阵大笑。有时还会拍着桌子,笑得呲牙咧嘴、没心没肺、东倒西歪。
再加三杯下肚,她就脱掉了外衫,拍着萧珪的肩膀和他称兄道弟,尽说一些“两肋插刀一点不疼”、“愿为先生赴汤洗澡,当然先要脱光衣服”这样的蠢话。
并且,她的嗓门还很大。
萧珪都已经听到了,隔着两房之外,郝廷玉等人发出的阵阵怪笑之声。
到最后,这位饮水比喝水还猛、三杯下肚就满嘴跑火车的女侠客,说她有点困了想要睡觉。她还对萧珪发出了盛情邀约,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今晚就要和他“抵足而眠”。
萧珪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把这个接近于发酒疯的女侠给哄得睡着。
抹了两把冷汗热汗之后,萧珪走到了没有酒味、空气清新的房外,深呼吸了好几口。
那条狗,突然又叫了起来。
萧珪的神经斗然绷紧。
暗处传来了一个很小的声音,“先生,安全!”
是雷瑞安在值夜哨。
萧珪轻吁了一口气,说道:“辛苦你了,继续值哨。”
雷瑞安没有现身,轻声应了一喏。
这时萧珪看到,郝廷玉的房间里点燃了油灯,于是他走了过去。
郝廷玉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对着萧珪叉手一拜,“先生仍未安歇么?”
萧珪苦笑了一声,“明知故问。那场景,你能睡得着么?”
郝廷玉嘿嘿直笑,连忙道:“先生请进。”
二人走进了房内,郝廷玉请了萧珪入座,给他倒了一杯水。
萧珪看到,郝廷玉的睡榻上摆了一本书。他走过去拿起一看,是一本《太公六韬》。
郝廷玉有点难为情的摸了摸脸,笑道:“这书有点太过玄妙了,我看不太懂。”
萧珪笑了一笑,说道:“看了总比不看的强,不懂的地方找人去问。”
郝廷玉点了点头,说道:“但我觉得,这本书里的内容多是治国权略,兵法战策反而很少。并且时过境迁,有些兵法战策已经不适合我们大唐时代了。”
萧珪说道:“如果生搬硬套,周朝的兵法战策,肯定不能适应于大唐时代的军队战法。但是世间万物往往有着共通之性,古代先贤的许多智慧,放之四海皆准。就看你能够领悟,能否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并且懂得灵活运用了。”
郝廷玉挠了挠头苦笑一声,说道:“我是肯定没有这等本事了。依我看,大约也就只有先生和王忠嗣将军这样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了。”
萧珪拿着那本书坐了下来,并且示意郝廷玉在他对面坐下,然后说道:“同样的书,不同的人去读,确实能够读出不同效果来。就拿这本《太公六韬》来说,有的人读了它,能够学会如何谋国安民,有的人会学会如何治军带兵,还有的人会学会权谋机变,或是摧城拔寨。当然也有一些人,读书是带着强烈的功利之心。他们读书,是想从书里学到一些安身立命之术。比如,如何让自己变得拥有深彻之城府,如何趋吉避凶,如何左右逢源。”
郝廷玉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说道:“先生所言极是。我就发现京城有许多号称博学之人,他们个个城府极深,奸滑得很!”
萧珪笑道:“还好我不博学。”
郝廷玉忙道:“先生切莫误会,在下可没有说你!”
萧珪说道:“那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郝廷玉有点难为情的嘿嘿直笑,说道:“闲得无聊,瞎读!”
萧珪说道:“想当将军,可不是什么丑事。为什么就不能坦然的说出来呢?”
郝廷玉笑着点了点头,“嗯!”
萧珪淡然一笑,说道:“有志向,是好事。但是《太公六韬》毕竟有些古老了,读起来会比较费劲。我借两本书给你看吧,有不懂的地方,我们还可以一起探讨。”
郝廷玉喜上眉梢,“真的?那太好了!”
“等着。我去拿书。”
萧珪走出郝廷玉的房间,准备去往自己房里拿书。
他刚刚走到门口,却听到房里传出一阵女子的哭泣之声。他觉得很好奇,虎牙怎么哭了?
“虎牙。”
他喊了一声,没人回应。房间里仍是传出哭声。
萧珪越发好奇。他小心的走进了房内,找到火熠子点燃了油灯。
虎牙侧身睡在榻上并未醒来,但是她正哭。抽抽噎噎的哭得还挺伤心,半个枕头都已经被她的眼泪给淋湿了。
萧珪不由得笑了,这姑娘真有意思,不是哭就是笑。
萧珪走到了一旁,轻轻的打开了一口箱子,尽量不去吵醒她。
虎牙仍在抽抽噎噎的哭,一边哭还一边含糊不清、小声的说着梦话。
萧珪觉得有点好奇,便凑到了近处,想要听清她在说些什么。
“呜呜……不要我。”
“呜呜,不喜欢我!”
萧珪终于听清了这么这两句。因为虎牙就像一台复读机一样,重复的说着这两句话。
“虎牙,虎牙。”他轻轻的唤了两声。
“嗯?”
虎牙居然应了一声。但很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睁开眼睛仍在熟睡之中,并且她的眼泪也仍在流淌。
萧珪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这种情况他以前也遇到过,还不止一次。就是在大学的寝室里,偶尔会有室友睡熟了在说梦话。倘若此时与他对话,他会回答你。但是睡醒之后,他根本就不会记得曾经发生过这样的对话。这种情景有一点类似于,潜意识催眠。
萧珪用很小的声音问道:“虎牙,谁不喜欢你?谁不要你呀?”
虎牙一边哭着一边答道:“呜呜,就是他……就是他……”
萧珪忍住笑,又问道:“他是谁呀?”
虎牙似乎哭得更伤心了,身子都在一颤一颤的,“呜呜,就是他……呜呜,就是他!”
复读机突然改变了策略,开始喋喋不休的重复这一句了。
萧珪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他连忙拿了一本书和一些笔记,离开了房间。
郝廷玉看到萧珪满脸怪笑的回来,觉得有些好奇,又不好意思去问。
萧珪憋笑憋了许久了,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他一边笑着,一边把书和笔记递给了郝廷玉。
郝廷玉接过了书和笔记,满副愕然的问道:“先生,这书写得很有趣,很好笑吗?”
萧珪又连着笑了几声,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说道:“这书你看了应该会觉得比较熟悉。因为,这就是我请王忠嗣将军替我解读的那一本兵书。你拿去看吧!”
郝廷玉大喜,连忙叉手一拜,“多谢先生!”
萧珪微笑道:“不用客气。你只管用心去读,但凡遇到不懂的地方,可以找我一起讨论。”
“好!”郝廷玉满副欣喜的点头,说道:“那几夜先生与王将军探讨兵法之时,我在一旁听了也是很感兴趣。可惜我的悟性太差,许多地方未能弄清,你们就已经翻篇另说去了。现在好了,我也有了这本书,还有了先生这样的好老师可以指教于我!”
萧珪笑了一笑,说道:“我可不是什么好老师,就连纸上谈兵的赵括都比不上。”
“不!”郝廷玉一本正经的说道:“先生聪明绝顶,绝非赵括之流可比。”
萧珪摆了摆手笑道:“但凡是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人,都没资格与赵括相提并论。至少人家读的书多,还读出了莫大的名气。”
郝廷玉点了点头,说道:“先生如此说,也不无道理。在下便也觉得,无论是读书立志还是为人处事,都应以务实为要。”
萧珪微然一笑,“说得很好。务实,才是最重要的。”
郝廷玉说道:“其实我一想都想请问先生,我们此次出行,目的究竟如何?”
萧珪说道:“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此一行,我们并没有明确的目的。过程本身,就是最重要的。”
郝廷玉眨着眼睛寻思了一阵,点了点头,说道:“在下似乎有点明白了。这一次,我们就是出来开拓眼界,增加历练的。”
萧珪微笑点头,“对。”
郝廷玉说道:“如此说来,先生昨夜就已经历练过了一场。很可惜,在下错过了这样的机会。”
萧珪说道:“虽然你与严文胜去了县城错没有参加战斗,但是,你也并非全无所获。”
郝廷玉不解的问道:“先生,在下能有什么收获?”
萧珪说道:“你不是从严文胜那里学会了,如何从脚掌来鉴别杀手的身份么?”
郝廷玉咧着嘴笑了一笑,“才这么一点东西……”
萧珪抬起两枚手指,指着郝廷玉,认真的说道:“只要你用心,每时每刻每一件小事,都有值得你学习的东西存在。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真正的大才,往往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日积月累的潜心修炼。若非厚积薄发,何来一鸣惊人?”
郝廷玉惊讶而又崇敬的看着萧珪,说道:“我好像知道,先生为何如此多才多艺,如此卓尔不凡了!”
萧珪笑了一笑,“把你用来拍马屁的时间与精力,拿来读书和思考,比什么都强。”
郝廷玉展颜一笑,叉手而拜,“喏!”
这时,隔壁突然传来一阵号淘大哭。
二人同时一愣,这不是虎牙么?
因为整座客院里面,也就只有虎牙一名女子存在了。
郝廷玉惊叹道:“虎牙大前辈,这是怎么了?”
萧珪扬了扬眉梢,“我怎知道?要不,你去看看吧!”
郝廷玉不假思索的一口应道:“好。”
他刚刚走出一步,连忙又撤了回来,傻呵呵的笑道:“先生,还是你去吧?”
萧珪笑道:“没关系,你去吧!”
“不不,我可不敢!”郝廷玉连忙往后退缩,“先生,你快去看看吧!”
萧珪呵呵的笑了两声,无可奈何的走出郝廷玉的房间,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虎牙居然仍在酣睡之中。但是她已经掀开了被子,摊开双手双脚睡成了一个标准的大字,正在嗷嗷的大哭。
萧珪看到她这副样子,实在没能忍住笑出了声来。都说男人伤心在酒后,女人伤心在梦里。这位女侠哭得如此撕心裂肺,莫非是在梦里被人抢走了糖葫芦?
虎牙仍是未醒,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萧珪走到了榻边,弯腰下身对她喊道:“虎牙。”
没有回应,她仍在大哭。
“虎牙!!”萧珪大喊了一声。
虎牙依旧故我。
萧珪连笑了几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伸出手在她脸上拍了几下。一边拍一边喊着:“虎牙醒醒!”
连拍了几下,虎牙总算是睁开了眼睛。
她立刻坐起了身来,泪雨婆娑满副惊讶的看着萧珪,“先生,你何时回来的?”
萧珪一愣,“刚才。”
虎牙做大喜之状,“先生总算是回来了!”
萧珪更愣了,“我就去了一趟隔壁而已……”
这下换作虎牙愣住了,“先生不是离开洛阳,西行去了么?”
萧珪笑了,伸手掐住了虎牙的一边脸蛋儿,“醒醒,再醒一醒!”
虎牙捂着脸嗷嗷的怪叫起来,“先生摇命,我想起来啦!”
萧珪松了手,笑道:“当真想起来了?”
虎牙捂着一边儿脸蛋,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嘿嘿的傻笑,说道:“我刚刚正在做梦呢,梦见先生去了几年也没回来。我到处寻找先生,却怎么也找不到。我想给先生写信,却又不知道该要寄到哪里去。好多坏人都在梦里跟我说,先生早就把我们忘记,不要我们这些重阳阁的姐妹了。我都被他们给气哭了!”
萧珪微然一笑,又伸出了手。
虎牙急忙缩起脖子大喊一声“先生摇命!”
萧珪却没有掐她的脸蛋,只是轻轻的拭去了她眼底的泪花,说道:“无论我去哪里、去多久,我都不会忘记你们。我更加不会,不要你们。”
虎牙咧开嘴儿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笑了起来,眼泪却又不停的流了下来。
萧珪皱了皱眉,“再哭,明天我就不带你一起走了。”
虎牙先是一愣,然后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抱住萧珪,狂喜的叫道——
“我不哭啦!”
“我要跟先生一起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