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饱肚子简单休息一阵后,大家都恢复了一点精神和体力。
郝廷玉和邹宝树、雷瑞安兄弟三人,开始谈论今天在战场上发生的事情。这是他们第一次上阵杀敌,他们感触良多并且格外的兴奋,仿佛满腔的热血随时都能被点燃一样。
他们的话题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严文胜和虎牙等人时不时的插科打诨,惹得大家发出一阵笑声。
萧珪面带微笑的看着他们,心想对于初次上阵的“菜鸟”来说,生与死的那一关是难迈过的。被人杀了,当然是万事皆休;自己动手去杀人,那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当年我可是没少在战场上看到,听到枪响就吓得尿裤子的新兵,或是见了尸体就两腿发软、吐得昏天黑地的菜鸟。和这些人相比,郝廷玉等人今天的表现已经可以称得上,是非常的优秀了。
秦洪和他的老兄弟们都很安静,郝廷玉等人的话题似乎没能勾起他们的一丝兴趣。要说这也并不奇怪,对于他们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兵来说,今天发生的那点事情,怕是很难让他们产生什么感慨。
在这一群人当中,裴蒙似乎显得有些孤独。郝廷玉等人的话题,他插不上嘴;秦洪那些老兵,也不大可能与他聊到一起去。于是他凑到了萧珪的身边,小声说道:“先生,我想到城中走一走,观察一下外面的情况。”
萧珪想了一想,是有这个必要。
“严文胜,你和裴蒙出去一趟。”
二人结伴离去,可是刚刚走到院子门口,他们又回来了。
因为,给他们领路的那些士兵全都守在院子外面。他们说,在镇将回来之前,你们暂时不要随意离开这里。
虽然这些士兵的态度还算温和,但他们的用意十分明显:你们被软禁了!
大家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愤慨之情,因为他们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战斗,完全能够理解外面的士兵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站在士兵们的角度去想,万一院子里的这一伙陌生人是骗子,或者是敌军派来的细作呢?
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拨换城的安危。没人敢于掉以轻心。
既然不得外出了,萧珪等人就各自找了地方躺下来,索性睡起了大觉。虽然镇将的家里并不十分宽敞,床铺卧榻更是欠奉。但是这个地方怎么也比蒲菖海的大型养猪场,强了百倍。
没过多久,旅途劳累又经历了一场战斗的人们,就全都睡着了。
秦洪和他的老兄弟们自发的轮流换班,负责值哨。
自从有了他们的存在,萧珪等人再也不用担心,在睡眠之中遭遇什么危险。在萧珪看来,这十二位老兵就像是十二尊沉默的守护神,他们会无声无息也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保护,这些初出茅庐的晚辈。
大家都累了,这一觉都睡得很沉。
直到有一刻萧珪被人拍响。他睁眼一看,四周一片漆黑与寂静,显然已是深夜。
“先生,镇将回来了。”是秦洪的声音。
“噢,我马上起来。”
萧珪试着起身,却突然吡牙咧嘴的吸了一口凉气,左腿又酸又麻!
他这才发现,虎牙把他的大腿当成了枕头,睡得可香。秦洪小心翼翼的把虎牙扶了起来,轻轻放到一旁。虎牙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萧珪猛搓了一阵大腿,总算是让它能够顺利的动弹了。
秦洪面带笑容的,把萧珪扶得站了起来。其他人也陆续醒了过来,唯有虎牙仍在睡得喷香。
萧珪指着做案凶手,恨恨的说道:“睡得跟猪一样,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大家发出了一阵笑声,虎牙仍是睡得深沉。
这时,屋外响起了一个声音,“你们醒了?”
萧珪连忙迎了出来,走得一瘸一拐。
白天见过的那一位中年将佐,此刻就站在院子里面,身边只有两位打理这座院子的仆从。
“你受伤了?”
看到萧珪一瘸一拐的走出来,镇将问道。
“没有。只是睡得太沉,腿有点麻。”
萧珪上前,叉手施了一礼,“多谢将军收留我等。”
镇将面无表情,平静的说道:“高仙芝已经把你们的情况,大致对我讲了一讲。但我仍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要当面问你。”
萧珪连忙问道:“高仙芝救回来了?他没有受伤吧?”
“还好。”镇将似是而非的答了一句,然后说道:“你跟我来吧,其他人暂时留在这里,不要走开。”
萧珪点了一下头,“好。”
镇将朝着院子外面走去,萧珪对秦洪叮嘱了两句之后,跟了上来。
院外没有马匹也没有军士随从,镇将独自一人在前行走,萧珪不远不近的在后面跟着他。
走出没有多远拐了一个弯之后,萧珪看到了一间透出微弱光线的大房子,里面似乎还有人影攒动。
镇将放慢脚步让萧珪走到了自己身边,然后说道:“那里是拨换城的军府衙门。高仙芝和他的扈从们,现在都在里面。”
萧珪问道:“他们伤亡如何?”
镇将沉默了片刻,提步朝前走,“你自己过来看吧!”
萧珪跟着镇将走进了军府衙门。在夯土围成的一个院子里,整整齐齐的摆着二三十具带血的尸体。他们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身上仍旧插着箭支,还有一些就连头胪都不存在了。
高仙芝坐在客厅入口处的台阶上,双手拄着一把刀,下巴搁在自己的手掌上,神情呆滞的看着地上的这些尸首。
他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就像一座形似真人,却没有一丝生气的蜡像。
他的旁边,还有一些人坐着或者躺着。他们有的负了伤,身上缠着带血的纱布。他们大多数人也像高仙芝一样,怔怔的盯着庭院里的那些尸首,沉默得可怕。
另有一些残破带血的铠甲和兵器,有些零乱的堆放在了庭院的一角。
萧珪至从第一脚踏进这座院落,心里就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但更可怕的是此间哀恸的气氛,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镇将走进院落以后停住脚步,看了高仙芝一眼,转过头来对萧珪说道:“都在这里了。”
萧珪的眉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说道:“人数不够。是否还有伤员,不在此间?”
镇将点了点头,“有几个负了重伤的,正在医舍那边接受救治。但是我们缺医少药。估计他们,怕是很难保得住了。”
“我有!”萧珪立刻说道,“我们随行带了一些的应急治伤的药物,我们当中还有懂得医术之人!”
镇将眼睛一亮,“真的吗?”
宛如雕像的高仙芝也突然站了起来,睁圆了眼睛瞪着萧珪。
萧珪点了一下头,“我马上回去叫他们!”
镇将连忙抱拳一拜,“那就拜托了!”
萧珪转身就走,镇将说道:“你们找不到医舍,我得派个人和你一起去。”
高仙芝立刻说道:“我去!”
镇将突然怒喝一声,“你给我闭嘴!坐下别动!”
高仙芝一愣,抱拳应喏,乖乖的坐回了原样。
萧珪觉得有点好奇,这两人怎么回事?
镇将派了一名他的随从,跟着萧珪一起回去。
二人一路打着小跑,回到了镇将的住处。
萧珪的同行之人当中,邹宝树虽然只是一个半吊子医生,但他比较擅长治疗刀剑疮伤。秦洪的老兄弟当中也有两位精通此道。犹为难得的是,他们拥有拨换城城中目前最为短缺的救命药材!
萧珪叫邹宝树等三人马上带齐所有的药材与器械,跟随那名军士,急赴医舍准备救人。
严文胜凑了上来,小声的问了一句,“先生,药材全都给了他们。我们以后,怎么办?”
萧珪沉默了片刻,说道:“救人要紧。别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严文胜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萧珪说道:“高仙芝等人为了掩护我们撤退,伤亡十分惨重。我得再去那边看一看。”
大家闻听此言,都有一些焦灼和关注,纷纷问道:“他们伤亡了多少人?”
萧珪轻叹了一声,“一多半吧!”
大家全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萧珪说道:“我先走了。你们暂时留在这里,不要随便走动。”
大家应了喏。就连最爱闹腾的虎牙,都没有吵着要跟萧珪一起去,乖乖的留在了屋里没有乱动。
萧珪独自一人走出了镇将的家,朝着军府衙门走去。
夜色如墨,整座拨换城安静得有一些压抑,就连狗吠的声音都没有。
“啊——”
一声惨叫响起,萧珪猛然扭头循声看去,远处有一座散发出微弱光亮的屋子,声音应该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萧珪迈开大步,朝着那间屋子走了过去。
待到走近一些,他听到了邹宝树的声音,“兄弟,你忍一忍,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
“不!啊——”又是一声惨叫,比前面那一声还要瘆人。
萧珪听出来了,这个声音应该是来自一位伤兵。他在歇斯底里的喊道——
“你不能锯掉我的腿!”
“我还要用他去骑马!”
“我还要去杀敌!杀敌!杀敌!”
邹宝树急道:“兄弟,再不锯腿,命可就保不住了!”
“我宁愿没了命,也不没了腿!——你见过一条腿的骑兵吗?!”
邹宝树无奈的说道:“兄弟,你忍一忍……大家帮忙摁住他!”
“不——!!”
最后这一声绝望之极的惨叫,让萧珪打从内心深处泛起了一层寒意。
这名伤兵,应该已经被堵住了嘴。
不久后,“嘎吱、嘎吱”的锯齿声响了起来。
这应该是,世界上最瘆人的声音了。
尽管已经见多了生死,但萧珪仍旧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他正准备离开这里的时候,突然听到医舍旁边的小巷子里,传来了一声沉闷的怒喝,“你来干什么?!”
萧珪心中一动,好像是镇将的声音?
他放轻脚步,慢慢的走了过去。
另一个声音响起,“我奉上峰之命,前来驰援拨换城,并且传达上峰的重要指令。”
萧珪心中再次一动,高仙芝?!
镇将仍旧怒不可遏,沉声骂道:“你奉个屁的命!”
高仙芝没有回嘴。
镇将再道:“驰援拨换城,就凭你?就凭你们区区五十号人?”
高仙芝一反常态,丝毫不再强势,嗫嚅的小声道:“能多几个是几个。有,总比没有的强吧?”
“强个屁!”镇将沉声怒骂,“总共就只来了五十个人,还没进城就已经去了一半!为了救你们,我还搭进了十几条将士的性命!”
高仙芝沉默,没有回嘴。
镇将闷吁了一口长气,语气似乎和缓了一些,问道:“我要的补给和物资呢?”
高仙芝说道:“都在我们的马背上了……”
“什么?!”镇将再一次大怒,“那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补给,也没有物资?”
高仙芝说道:“此前龟兹已经给阿悉言城和拨换城,连续输送了三次补给。但是它们全在半道上,被突骑施人给截了去。敌人有意想要切断我们的补给线,大批的军粮和物资,根本就送不过来……”
镇将大声质问道:“那你还来作甚?!”
“你小声一点……”高仙芝发出了报怨。
镇将闷吁了一口气,压下了声音,“快说,你来作甚?!”
高仙芝说道:“拨换城的镇副录事、你的重要副手,不是在上次的守城战当中为国捐躯了么?你向上峰提出请求,想要一个新的镇副。所以,我就来了……”
“就凭你?!”镇将简直气煞了,“毛都还没有长齐,就想当拨换城的镇副?——你赶紧给我滚回去!”
高仙芝立刻反驳了一句:“军令如山!我不能回去!”
镇将似乎有一点恨得牙痒痒。他沉默了片刻,突然一把拽住高仙芝的胸襟,沉声说道:“上峰肯定不会派你到拨换城!因为他们知道,我在这里!——说,你是不是偷偷跑来的?!”
“我没有!”高仙芝连忙辩解道,“我有大都护府的任状,就在我的胸兜里,不信你看!”
“不看!”镇将仍是生气,怒道,“就算你有任状,那也一定是你三番五次的跑去烦了人家,逼着他们派你来的!”
听到这里,萧珪心中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很不一般——莫非是父子?!
这时,高仙芝突然耍起了赖,“反正,我来都已经来了。你若真要赶我走,我肯定会被挡在城外的突骑施人剁成肉泥,到时你都认不出来,那一堆东西究竟是不是我!”
“混账东西,还敢顶嘴?!”
镇将十分恼怒,一把就将高仙芝扔得摔倒在了地上,指着他骂道:“就算你急着想死,也得先给我们高家留一个后啊!”
高仙芝一屁股坐在地上,挥舞着双手,十分委屈的叫嚷道:“我试了啊!好多次!但是那些女人的肚皮,全都不肯争气……”
萧珪差点发出了,不厚道的怪笑之声。
好在及时捂嘴,憋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