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发完了一通邪火,转身朝着上阳宫的内殿走去,高力士默默的跟上。
近来武惠妃的病情有所好转,但是李隆基亲自前来探望她的次数,反而增多了。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外人永远想像不到,就连武惠妃恐怕也不会相信——是杨玉瑶请求李隆基这么做的。
杨玉瑶进宫已有半年多了,李隆基对她的宠爱日益加深,这在后宫之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按照李隆基的一惯作风,就算不那么快的把杨玉瑶晋升为四妃之一让她与武惠妃平级,暂时封她做一个三品婕妤或者四品婉仪,终归是轻而易举也顺理成章的。
但是迄今为止,杨玉瑶仍旧还是一个无名无份的小小宫女。这同样是出于杨玉瑶本人提出的要求,就像她请求李隆基,要多抽时间过来探望武惠妃一样。
这两件事情,让李隆基对杨玉瑶刮目相看。
皇帝的后宫之内住了不少于十万人,要说这里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王国,并不为过。李隆基当然是这个庞大后宫的至高神砥,但武惠妃才是这个“独立王国”当中真正的主宰。
在这个独立王国之内,从来都不会缺少明争暗斗,其惨烈程度丝毫不亚于朝堂与战场。
初来乍道的杨玉瑶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一时得宠而得意忘形,她用谦卑的姿态尽可能的向武惠妃表达了尊重。此举肯定不会让武惠妃天真的将她视为朋友,但至少,能减少许多武惠妃拿她开刀问罪的借口。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杨玉瑶是在用礼让与示弱的方式保护自己。这种以退为进的行为,可比恃宠而娇或者锋芒毕露的斗争方式,管用多了。
这让李隆基感觉,杨玉瑶这个初初入宫的女子,真是胆大心细、聪慧过人,并且识得大体。或许在她惊艳的外表之下,还隐藏着一颗更加令人惊艳的七窍玲珑心。
宫殿之内,病体好转的武惠妃早已打扮得一丝不苟,静静的等候着圣人的驾临。咸宜公主陪伴在她的身边,一袭宫廷盛装在身,贵气非凡、光彩照人。
至从萧珪离京之后,咸宜公主一直留在上阳宫内亲自照顾患病的母亲。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咸宜公主守着武惠妃长达半年之久。她就像一个奴婢那样任劳任怨,从无一日离开榻前,从无一刻有所懈怠。
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现在,武惠妃看向咸宜公主的眼神当中,总是充满了慈爱与欣慰。
看到宝贝女儿今天刻意的精心打扮了一番,武惠妃不禁笑而问道:“咸宜,今天是什么日子?”
咸宜公主扑闪着眼睛,“今天……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吧?”
武惠妃笑道:“但你却打扮得像是,一位即将出嫁的新娘子。”
咸宜公主的脸突然红了,难为情的嘿嘿笑着,不说话。
武惠妃当然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笑道:“你和萧珪的好日子,快要到了吧?”
咸宜公主红着脸儿轻抿贝齿的点头而笑,灵动的双眼之中,喜气直冒。
武惠妃伸手摸了摸咸宜公主的衣袖,说道:“衣服的料子还算不错,就是颜色不够喜庆,该是大红色的才好。”
“阿娘……”咸宜公主羞涩的笑道,“这又不是喜服,要什么大红色嘛!”
武惠妃笑道:“那我问你,你的喜服可曾备好了?”
咸宜公主红着脸儿点了点头,“备好了,女儿都已试过了,很合身呢!”
武惠妃再又问道:“那么,萧珪的喜服呢?”
咸宜公主说道:“尚衣局照着他的身架预先定制了十二件喜服。等他回来之后一一试过,哪件合适就穿哪件。”
武惠妃哈哈大笑,咸宜公主的脸儿更红了。
正走到寝宫门外的李隆基听到武惠妃的这个笑声,脚步突然停住了。
——她们母女俩聊的什么,如此开怀?
停顿片刻之后,李隆基突然转身离去。高力士有些惊讶,连忙跟了上来。
君臣二人走出宫殿之后停了下来,李隆基看来有些郁闷,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然后,他将萧珪的那一份请降书信交给了高力士,说道:“这件事情,你去办。”
说罢,李隆基就走了。
高力士捧着那一份书信,感觉就像是得到了一个极其烫手的山竽,苦恼无比。
——这种事情,该要怎样去跟咸宜公主讲呢?
犹豫了半晌之后,高力士硬着头皮走进了上阳宫内殿。
武惠妃与咸宜公主苦等了半晌,皇帝并未如约而来,却是等来了一个高力士。
母女俩都有一点惊讶。武惠妃问道:“高公公,圣人有事不来了么?”
高力士顺坡下驴的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说圣人正在忙于接见异国使臣,一时半刻恐怕抽不开身了。武惠妃倒也释然,并不十分在意。
高力士却道:“惠妃娘娘,老奴斗胆肯请咸宜公主殿下稍移贵步,有些私事相谈。”
母女俩再度惊讶了一回。武惠妃说道:“高公公,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当着本宫讲的?”
高力士苦笑,“还请惠妃娘娘恕罪……”
武惠妃明白了,这件事情肯定是圣人特别交待下来的。于是她摆了摆手,“咸宜,你随高公公去一下吧!”
咸宜公主应了诺,高力士道了罪,二人前后脚的走到了上阳宫外,站在了李隆基先前站过的地方。
四下无人。
高力士有点难于齿启,咸宜公主却主动开口问了,“高公公,是与萧珪有关吗?”
高力士无奈的轻叹的一声,将萧珪的请降书递到了咸宜公主的手上。
咸宜公主的心中,已经有了强烈不安的预感。她连忙拆出了信来,细细的观摩。
她一字一字的看着,眼睛逐渐增大,眼中的神彩飞速变幻,直到整张漂亮的脸蛋儿全都变了颜色,身体也轻微的颤抖起来。
高力士忙道:“殿下,千万莫要撕毁此信!”
咸宜公主一手将信扔到了地上,“假的!”
高力士默默的将信捡了起来,将它塞回了信封之中。
咸宜公主睁圆了双眼,恨恨的瞪着高力士,恨恨的又说了一遍,“假的!”
高力士轻叹了一声,将信封放进了自己的胸兜里,沉默不语。
咸宜公主突然转过了身去。
堂堂的帝国公主,哪能让家奴看到自己难堪的模样?——高力士再有权势,他也只是一名家奴!
面对着滔滔的洛水大川,咸宜公主红了眼圈,却狠狠的咬牙忍着。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她现在就是拼了命,也不想让这些不争气的眼泪滚落下来。
过了片刻,高力士走近了一步,弯腰低头小声说道:“殿下,婚期延后了。”
咸宜公主深呼吸了一口,尽量平静的问道:“延到何时?”
高力士说道:“老奴,不知。”
咸宜公主不再多问,她已经明白了:婚期延后,肯定是圣人的旨意。延到何时却未明说,那就意味着“无限延后”。
圣人是天下之主,必须以身作责言而有信,绝对不能出尔反尔、食言而肥。所以某些事情就会一拖再拖,一迟再迟。直到有一天,人们将它彻底淡忘——诸如此类事件,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的咸宜公主,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居然也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咸宜公主突然感觉,心里有某样东西,炸裂般的碎开了。许多锋利的碎屑,将她的内心世界扎得千疮百孔,鲜血直流。
那些血啊,红彤彤,凉丝丝的。
就像夏日里,刚刚冰镇过的葡萄酒一样……
高力士看着异常沉默的咸宜公主,突然深感担忧——她不会突然从这个亭台上面跳下去吧?
“殿下……”
“我知道了。”
咸宜公主突然打断了高力士的话,转过身来静静的看着他,问道:“公公还有别的事情么?”
高力士惊讶的看着咸宜公主,茫然的摇了摇头,“回殿下,没有了。”
咸宜公主略略施了一礼,沉默不语朝着内殿大门走去。
高力士看着咸宜公主的背影,不可思议的轻声自语,“她居然,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