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阗的大雪一连下了四五天仍未停歇,路上的积雪都有了一尺多厚,这让出行都变得困难起来。萧珪这个御史钦差想要履行职责外出巡视,自然也就无从说起。他只好和身边的伙伴们一起窝在了房间里面,围着火炉喝着热汤,在本该泛舟出游的季节里,提前过上了趴窝养膘的日子。
经略府的哥舒道元等人早就适应了这样的气候,他们提前储备了大量的粮食酒肉与木炭等物,专为应付昆仑山下这不讲道理的飞雪严寒。并且他们,还在雪中练兵。
驻守经略府城两百名甲兵,每天都在黎明开始操练,一整个上午不会停歇,直到每一个人、每一匹马都练得浑身大汗淋漓。
冬训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郝廷玉等人经常上前围观,萧珪偶尔也会过去看上一眼。每逢萧珪出现,那些士兵们就会练得更加起劲。谁叫他是,代表皇帝前来巡视的钦差大臣呢?
观望了几次之后,萧珪问郝廷玉:“他们的冬训,比之金吾卫如何?”
郝廷玉露出了尴尬的笑容,说道:“先生,金吾卫的冬训比平常的操练还要稀松一些……或者说,金吾卫根本就没有冬训。”
萧珪问道:“冬训,不是大唐军队沿习了上百年的光荣传统么,为何轮到金吾卫,他就不练了?”
郝廷玉说道:“以前大唐实行府兵制,农夫们闲时为农战时为兵,他们会在秋收的农忙之后投身入军,在军府的组织之下进行冬季的练兵。但是近些年来府兵制不断瓦解,大唐的兵员都以募兵为主了。很多地方军府都只剩空空的库房和破旧的军器,根本没有兵员。各地军府早就名存实亡,这府兵冬训自然也就无从说起了。”
萧珪寻思了片刻,说道:“像金吾卫这些驻守京城的军队,兵员全部都是朝廷花钱雇佣而来的募兵。他们以从军为职业,每天都在操练,所以也就不需要进行特别的冬训了。是这个意思么?”
郝廷玉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就拿金吾卫来说,我们一年四季几乎每天都要出勤或者操练。难得到了冬天朝廷百官放假,我们也该轮流歇息几日。”
萧珪举目看向了练得热火朝天的大校场,说道:“但是他们,从不休息。”
郝廷玉略为不解,“先生何意?”
萧珪说道:“大唐的边军,远比京城驻军更加精锐,更加骁勇善战。”
“这是肯定的。”郝廷玉说得理所当然,“京城的士卒,八成以上没有上过战场。反之,边境军镇的士卒每天都在面对敌人的威胁,每天都有可能上阵搏命。这两相对比……说得难听一点,简直就是狼和狗的区别。”
萧珪会心一笑,“你这个比喻,倒也形象。京城的驻军平常看来倒也颇为威壮。但他们毕竟没有经历过战场的洗礼,缺乏一股军人该有的杀气。大唐的边军,才是真正的国之利刃。血勇与杀气兼备,这才是军队该有的样子。”
郝廷玉说道:“先生所言即是。倘若不是亲身来到安西,亲眼见到大唐的边军,我都以为金吾卫就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军队了。”
萧珪笑而不语,心想和郝廷玉有着同样想法的人肯定不在少数。这其中甚至包括,当朝的宰相和尚书这些人。
现如今,大唐已经把七成左右的兵力排布在了边境,用来抵御异族入侵或是用来开疆拓土。且不说这七比三的悬殊比例,就算是一半对一半的打起仗来,大唐京城的驻军也远不是边军的对手。
——难道李隆基和他的宰相大臣们,全都看不到这些事实吗?
——或者说,他们只是无比坚信,大唐的边军全都不会起来造反?
——这样的迷之自信,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萧珪寻思良久,暗自摇头叹息。看来,历史上安史之乱的爆发,绝非偶然!
参观了一阵军训之后,萧珪回到房内,要把自己刚才的这些见闻感悟,趁热书写下来。
写了没几页,院子里面传来了一阵人声。
“萧御史,在下又来叨扰了!”
这显然是哥舒道元的声音。
萧珪搁下毛笔收好纸张,朝窗户外面一看,哥舒道元正带着两名男子走进院子里来。
其中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穿着一身颇为华丽的皮裘,身材样貌是与哥舒道元有着七分相似。另一个大约四十多岁,满脸的络腮胡子,戴着一顶又高又圆又尖的红色浑脱帽,身上挂满了耀眼的珠玉宝石。
萧珪起身相迎,哥舒道元等三人一同上前施礼下拜。
“萧御史,请让在下居中介绍。”哥舒道元指着那个珠光宝气的中年男子,说道:“这一位是于阗国的二王子尉迟珪,他今日代表于阗王,特意前来拜见大唐的御史钦差。”
尉迟珪连忙以手抚胸施礼下拜,用一口极为流利的汉语说道:“天朝上使容禀,家父得闻天使驾临本该亲身前来拜迎,可他老人家在半月之前就已身染风寒卧病不起。无奈之下,家父只好改派下臣前来,聆听天使教诲。还望天使,多多恕罪。”
萧珪面带微笑的回礼,说道:“二王子太客气了。其实萧某早有计较,只待大雪稍停,就立刻入宫拜见于阗王。却不想,二王子顶风冒雪先行屈尊而来。萧某真是惭愧!”
尉迟珪面露笑容,“萧御史年轻又英俊,谦逊又儒雅,真是一位天朝上国的神仙人物啊!”
萧珪都被他夸得有一点不好意思了,心想我还羡慕你浑身上下珠光宝气,长了一脸男人味十足的大胡子呢!
这时,哥舒道元又指着那个年轻人说道:“萧御史,此乃犬子哥舒翰。”
萧珪眼睛一亮,真是一条威猛的大汉!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这是一首,歌颂大唐名将哥舒翰的诗。萧珪以往只在诗歌或者史书上见过他,今天可算是见到活的了!
哥舒翰上前了一步,用力抱拳一拜,“哥舒翰拜见萧御史!”
——声如洪钟,势如奔雷!
哥舒道元一脸尴尬的笑道:“犬子粗莽惯了,萧御史莫要见怪。这小子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从来只知飞鹰走马、吃酒赌钱。在下方才去了于阗王宫办些公务,又见他在宫里胡作非为,索性就将他拎了出来,想要亲自管教。”
哥舒翰直咧牙,尴尬的说道:“阿爷,我早已不在幼年了!再说了,我与几位表兄表弟打打马球,那也不算胡作非为吧?”
萧珪笑而不语,心想哥舒翰的母亲是于阗的公主,那他也就是于阗国的王族外戚。听口气,他还在于阗王宫里很是混得开。
——没得说,眼前这三位全都是于阗国一等一的大人物。
哥舒道元说道:“哥舒翰,你就是一百岁了那也是我儿子,我永远都管得到你。我带你到经略府里来,就是想让你亲眼见识一下年轻有为的萧御史。你都快三十岁了,人家方才弱冠之龄。两相对比,你有没有一种自惭形晦的感觉?”
哥舒翰看了萧珪一眼,满副尴尬的挠了挠头,“比起萧御史来,在下确有一些惭愧之感。”
萧珪淡然一笑,说道:“萧某能够入仕为官并且得以重用,全靠门第出身与他人举荐提携。这算不得什么本事,哥舒兄弟大可不必自惭形晦。”
三人同时一怔,这种话也能说得出来,萧御史还真是坦荡啊!
萧珪不以为然的呵呵一笑,把他们三人请进了自己的房里来,坐在炉边烤火驱寒。
尉迟珪说道:“萧御史,在下今日前来,还有一个不情不请。”
萧珪微笑道:“王子请讲。”
尉迟珪说道:“明日乃是在下贱辰。在下想要邀请萧御史一行过府小聚,略饮几杯薄酒。不知萧御史,意下如何?”
哥舒翰一口道:“明日阿舅生辰?好,我也来!”
哥舒道元斥责道:“竖子无礼,萧御史都还没有发话!”
萧珪微然一笑,“恭敬不如从命。明日,萧某必当亲自登门,叨扰王子府上。”
尉迟珪闻言面露喜色,连忙施礼下拜,“多谢萧御史赏脸!”
闲谈片刻之后,哥舒道元与尉迟珪未敢打扰,请辞而去。
哥舒翰却道:“阿爷,阿舅,你们先去。我在这里陪着萧御史,再聊一些闲话。”
哥舒道元面露愠色,要把他儿子弄走。萧珪说道:“哥舒将军,萧某正好闲来无事。令郎愿意留下陪我聊天,当真求之不得。”
哥舒道元本就希望他儿子能与萧珪结交一场,便未再多言,和尉迟珪一同告辞走了。
这两位才刚走,哥舒翰就立刻原形毕露了——
“萧御史,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