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吐蕃人的军营里面一片安宁与寂静。除了铁盆里的火苗迎风跳跃,再也没有其他的动静。连个值哨巡逻的人都看不到,这里丝毫不像一个驻扎了三万人的大营盘。
帅帐里面,桑布顿珠和二十几个大小将佐围坐在一个大火堆旁,喝着新煮的奶茶,全都静坐不动、默然无语。只有一名身形矮小、腰背佝偻的老奴,拿着茶瓮依次给众人添茶。
将佐们会时不时的把眼神投向桑布顿珠,仿佛都在迫切等候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是一句命令。
过分的安静,让气氛显得有些压抑。大家
喝下第三碗奶茶之后,桑布顿珠慢慢的站起身来。其他的二十多名将佐如同条件反射一样,全都弹起身来,个个站得笔直。
桑布顿珠看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的淡淡说道:“我去撒泡尿。”
众人不约而同的轻吁了一口气,又纷纷坐了回去。
桑布顿珠走出帅帐时,那名身形佝偻的老奴放下茶瓮,悄然跟了上来。桑布顿珠回头看了他一眼,特意走到了距离帅帐稍远的地方解手。
待他完事之后,老奴走到了他的身前。
桑布顿珠看了老奴一眼,解下身上的羊毛大氅,亲自披到了他的身上,说道:“天冷,穿上。”
老奴半点客气也没讲。他裹紧了身上的羊毛大氅,然后说道:“桑布顿珠,你失算了。”
被一个老奴当直面呼姓名,号称“昆仑屠夫”的桑布顿珠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那样,摸着脑壳咧着嘴,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老奴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轻声斥责道:“跟了你说了许多次了,就是不听。我看你回去之后,如何交待。”
桑布顿珠满副尴尬的挠了挠脸,说道:“他们不是应该,趁夜来劫我的军营吗?——汉人的兵书上面,全是这种偷鸡摸狗的打法。那个萧珪,不是最喜欢用这种下三滥的战术吗?”
老奴闷哼了一声,又斥责道:“桑布顿珠,你如果还是这样的轻视你的敌人,失败就离你不远了。”
桑布顿珠连忙嘿嘿的赔笑,“是是,我错了。”
老奴看了周围一眼,说道:“能被唐朝的皇帝派来巡视西域,又仅凭数千人马全歼尔微特勒三万大军,并将莫贺达干逼至左右两难之境地,这样的人物,绝对不是中原的几页兵书就能教出来的。”
桑布顿珠点了点头,“放心,我不再轻视于他,我一定小心对待。”
老奴又叹息了一声,并且摇了摇头,“怕是晚了。”
桑布顿珠神情微变,“什么意思?”
老奴眯起他那一双浑浊的老眼,沉声说道:“我们已经被人包围了。”
桑布顿珠突然浑身轻轻一颤,“你又吓唬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老奴突然逼近了两步,沉声道:“你看我,像是在吓唬你吗?”
桑布顿珠深吸了一口长气,喃喃道:“难道他真的和莫贺达干,勾结在一起了?”
老奴颇为愠恼的闷哼了一声,说道:“中原人有句话,叫做——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是你把莫贺达干,逼到萧珪那边去的!”
桑布顿珠说道:“临阵倒戈,便就意味着汗国撕毁盟约与吐蕃为敌——莫贺达干,没这么大的胆子吧?”
老奴说道:“桑布顿珠,你太小看莫贺达干了。他的心胸、眼光与谋略,无不胜你百倍。”
桑布顿珠抿了抿嘴似乎有些不爽,“你们都说他强,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老奴说道:“就因为心胸和眼光远远不够,所以你才看不透他。也正因如此,你只能做一名冲锋陷阵的将军。莫贺达干,却能主宰一个汗国。”
桑布顿珠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睛,“你的意思是,莫贺达干对于盟约这种事情,根本就不会在意?”
老奴说道:“从一开始,莫贺达干就不赞同汗国与吐蕃结盟。现在他临阵反戈,既能从萧珪手中救出尔微特勒,又能破除这一个,他根本就不想要的盟约。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就算做了这些事情,他也不会害怕与都摩度的刁难,甚至是可汗的问责。因为他不仅仅是一名带兵的将军,他还是一个,可以主宰整个汗国的莫贺达干!”
桑布顿珠愕然一怔,“你怎不早说?”
老奴沉声喝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我来教你吗?!”
“呃……我还真是没想这么多。”桑布顿珠十分尴尬眨了眨眼睛,“我只是不喜欢那个莫贺达干,因为他一直从做梗,与吐蕃为敌。”
“别扯这些没用的了!”老奴说道,“因为你的愚蠢和短视,现在我军已经陷入险境,你得想办法赶紧脱身才是。不要再异想天开,以为萧珪会来劫杀你的营寨。”
桑布顿珠说道:“我这不是,想要趁机反杀、夺取于阗吗?……成功,那可太难了!”
老奴满怀嘲讽的轻笑了一声,“他若放着大好的城池不守,却主动出城与你野战,那他肯定,就是蠢得和你一样了。”
桑布顿珠更加尴尬了,小声的嘟囔道:“老师,你不要总是责骂于我。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老奴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点了点头,说道:“倒也的确,不能完全怪你。唐朝这次出人意料的强硬,居然尽起三大节度之兵,前来犯我疆土。赞普早已下令,叫你撤军回守小勃律国,更不许你侵犯于阗城池,或与唐朝兵马发生冲突。”
桑布顿珠也叹息了一声,说道:“但是,我都已经到了于阗城下,我不甘心哪!”
“不甘心,你也必须照做。”老奴说道,“桑布顿珠,永远不要忘了,你只是一名将军!
桑布顿珠皱了皱眉,说道:“我自己,早晚都能想得开。但是三军将士看着装满了财宝和美人的于阗城,他们全都不甘心,我能奈何?”
老奴停顿了片刻,说道:“于是你就想到了这样一个馊主意,对吗?——拉着人马在于阗城前晃来晃去,勾引萧珪主动前来攻打于你?然后你就有了借口起兵反击,趁势洗劫城池,然后扬长而去?”
桑布顿珠十分尴尬的咧开嘴巴,干笑起来,“嘿、嘿,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我这一位,英明睿智的老师!”
老奴摇了摇头,“一个在脸上挂起过狐狸尾巴的老贱奴,永远也和英明睿智扯不上关系。但是桑布顿珠,你是一位将军,你应该变得更加聪明一点。”
桑布顿珠不再嘻笑,认真的点了点头,说道:“其实接到赞普命令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应该撤退了。但是千里迢迢跑来这一趟,一点收获都没有的话,三军将士都会胸怀怨恨。这会让我威风扫地,将来无法带兵。”
老奴皱眉沉思了片刻,说道:“既然不好主动进攻,又不能毫无收获的撤退,那么就只剩下——谈判,这唯一的办法可行了。”
桑布顿珠连忙问道:“谈判?与谁谈,怎么谈?”
老奴说道:“当然是和于阗人谈。他们有钱,且怕死。只要你答应不摧毁他们的城池,但凡你说出一个数目,他们都不会拒绝。”
桑布顿珠说道:“但是现在,于阗归了萧珪管。他恐怕……那没么容易答应吧?”
老奴说道:“答不答应,那都谈了再说。”
莫贺达干一边寻思,一边说道:“如果他答应了,我们就可以带着钱财和美人一走了之;如果他不答应,那我就当众骂他、羞辱他,逼他主动出手打我,然后我就还手打回去,顺便再到于阗城里去逛一逛——老师,你看这样可以吗?”
老奴十分无语的咬了咬牙,说道:“虽然还是一个馊主意……但是,终归是值得一试了。”
桑布顿珠兴奋的一拍巴掌,“好,我天亮就到于阗城前,去找萧珪谈判!”
次日,黎明。
吐蕃的军营里面,早早的就搞出了大动静,让整座于阗城的人全都睡不安稳。萧珪也只好扯着哈欠,心不甘情不愿的起了床来。
攻城的可比守城的积极多了。当萧珪抱着古琴来到了城头之时,桑布顿珠已经带着他的三万人马,在城下摆出了一副,马上就要动手攻城的凶狠式样。
萧珪走到墙边朝下看了几眼,不禁笑道:“呵,今天不听曲,改阅兵了?”
严文胜好心的提醒道:“先生,看样子,他们是要攻城。”
萧珪冷笑一声,“废话——要打早就打了,还用得着接二连三的吓唬人吗?”
严文胜不解,“那他们,究竟是想要做甚?”
萧珪说道:“严文胜,你这个绿林老贼难道还想不通吗?当你凶神恶煞吓唬一个人的时候,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
严文胜双手一拍,“要么劫财,要么劫色!”
萧珪轻笑一声,“桑布顿珠,肯定比你贪心。他,都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