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晨曦刚刚出现在天际之时,乌那合骑着他的大黑马出现在了于阗的城门口。提前守在这里的郝廷玉亲手搬去了巨大的门拴,雷瑞安和邹宝树合力将两扇大门缓缓的拉开。
乌那合朝后面挥手,几辆马车不急不忙的走了过来。
乌那合有点着急,“萧先生,我们得要快一点。不然就要被人发现了。”
驾车的严文胜说道:“又不是做贼,你慌张什么!”
乌那合白了他一眼,“要论做贼,你恐怕比我更有经验。”
“你们两个闭嘴。”
萧珪的声音响起。然后,他从车厢里面探出了身来,站在车上,回头看着于阗的王宫。
在晨曦的照耀之下,于阗王宫美得就像是人间仙境。它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是亲眼见到了真正的天庭宫厥。
乌那合顺着萧珪的眼神望过去,好奇的问道:“萧先生,你在看什么?”
萧珪沉默了片刻,说道:“没什么,走吧!”
他刚要扭身走进车厢,严文胜突然说道:“先生,他来了!”
萧珪再次回头看去,果然看到于阗王宫的殿前,出现了一个渺小的人影。萧珪和严文胜等人,全都对着宫殿的方向,叉手拜了一礼。
乌那合很好奇,“萧先生,你们这是干什么?”
“走吧!”萧珪回到了车厢里。
严文胜说道:“那个人,是左云。我们刚才,都在与他道别。”
乌那合愣了一愣,“感觉很奇怪,有一点生离死别的味道……”
严文胜瞪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请闭上你的嘴巴!”
乌那合郁闷的咧了咧牙,罕见的没有回嘴。
萧珪说道:“天下太大,行路太难。这世间会有许多的分离,不再有重逢之日。生离或者死别,便就没了区别。”
听闻此语,大家都有一些沉默。郝廷玉和邹宝树、雷瑞安三人走了过来,叉着手深深的拜下。
乌那合怪叫起来,“你们别这样,害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萧珪说道:“还是乌那合好啊,没心没肺没烦恼。”
乌那合的表情更加奇怪,“我一直搞不清楚,这句话究竟是在骂我,还是在夸我?”
萧珪笑了一笑,“我们走吧!”
车马一行,慢慢的走出了于阗城。郝廷玉兄弟三人,一直对着车马队伍叉手拜送,直到它们全都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萧珪与秦洪同坐了一辆车。行路途中萧珪问他,尔微特勒现在情况如何?
秦洪答说,自从被斩去了一根手指之后,尔微特勒就变得出奇的沉默,他几乎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其他的事情全都不干。
萧珪想了一想,说道:“把他换到这张马车上来,我要与他谈一谈。”
秦洪应了喏,马上着手安排妥当。
车马继续前行。
尔微特勒坐在了秦洪的对面,只拿侧脸对着萧珪,一声不吭出奇的平静。
萧珪说道:“北庭盖嘉运已经拿下了弓月城,正在攻打碎叶城。你的老师率军回救牙帐去了。于阗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尔微特勒不理不睬。
萧珪说道:“现在,我要带你去龟兹。”
尔微特勒仍是不理不睬。
萧珪沉默了片刻,说道:“你的老师临走之前,托我保护你。所以现在,我要带你去往安西大都护府。”
尔微特勒显然是听懂了这句话。虽然他仍是没有理睬萧珪,但是他的眉梢弹动了几下,表情也有了一些变化。
萧珪说道:“虽然听起来有些讽刺,但事实确实如此。现在你只有留在你最为痛恨的敌人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尔微特勒突然说了一句,“你错了。”
“错在哪里?”
尔微特勒仍是没有正眼去看萧珪,淡淡的说道:“其实,我并不恨你。”
这倒是让萧珪感觉有点奇怪了,“是么?”
尔微特勒扬起了打着绷带包裹的左手来,看着绷带上面的殷殷血迹,说道:“确实很疼,也很耻辱。但真正犯错的那个人,是我。既然犯了错就会有失败。既然失败了,就必须承受疼痛和耻辱。这很公平。”
萧珪淡然一笑,说道:“我期待着你的复仇。”
尔微特勒摇了摇头,说道:“在那三万条亡灵面前,我的个人恩怨无足轻重。或许,我还要感激你。因为疼痛和和耻辱,全都来得非常及时。”
萧珪说道:“疼痛和耻辱,给了你清醒和冷静吗?”
“不。它什么也没有给我。”尔微特勒终于转过了脸来看着萧珪。
他异常平静但是眼神湛亮,说道:“但是,它带走了我身上最无用的两样东西。”
萧珪问道:“是什么?”
“愤怒,骄傲。”尔微特勒轻吁了一口气,说道:“从我记事开始,我的老师一直都在教导我,叫我扔掉身上多余的愤怒与骄傲。他曾经说过,如果我不主动这么做,或许某天就会有我的敌人来帮我。”
萧珪说道:“现在,这个敌人真的出现了。”
“是的。”尔微特勒看着负伤的左手,认真的说道,“所以,我不恨你。甚至,我还要感激你。”
萧珪顿时想起了莫贺达干临走之时,也说过类似这样的话语。他不由得感慨道:“莫贺达干,果然不是一般的了解你。”
尔微特勒突然说道:“我若是你,就会立刻杀掉尔微特勒。”
“为什么?”萧珪问道。
尔微特勒说道:“因为尔微特勒将来,可能会成为唐朝之死敌,甚至是,劲敌。”
萧珪只是笑了一笑,“老秦,麻烦你再送尔微特勒回去。”
尔微特勒下了车,回头看着萧珪,十分严肃的说道:“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萧珪说道:“我已经认真的考虑过很多天了。”
尔微特勒轻吁了一口气,神情突然变得释然了许多,平静的走了。
萧珪淡然一笑,原来得到敌人的重视,也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情。
马车正要再次开动,在前面探路的乌那合骑着大黑马跑了回来,说道:“萧先生,二王子和哥舒父子,都在前方的木桥上等着你!”
萧珪微微一怔,“还有别人吗?”
乌那合答道:“没有,就他们三个!”
萧珪轻吁了一口气,叫严文胜从马车上解下了一匹马来,骑上它,和乌那合一起朝前奔去。
冰斗湖垮塌形成的新河之上,建有几条新的木桥。突骑施大军撤退时留下的马蹄泥印,曾经印满了所有的桥身。
现在其中一条木桥已被清扫得非常干净,桥上摆了一张木几,木几上放了托盘,托盘上有两个盛满了美酒的玉盏。
萧珪在桥头下了马,看了看十分干净的桥面,脱了鞋走上桥来。
哥舒道元立于一旁叉手而拜,哥舒翰捧起了两盏酒站在木几旁。
尉迟珪微眯着眼睛,凝视着一步一步朝他走来的萧珪。
“二殿下……”
“什么都不必说了。”
尉迟珪拿起两盏酒,将其中一盏递与萧珪,说道:“萧先生,请。”
萧珪接过酒杯,“二殿下,请!”
两人饮下了这一杯。
尉迟珪将酒杯扔到了桥下,噗通一响。
萧珪有一点惊讶,“二殿下,这可是你最珍爱的龙纹镌玉盏!”
尉迟珪说道:“从今以后,尉迟珪不再饮酒。再好的酒盏,又于我何用?”
萧珪微微一怔,“二殿下,你这是……”
尉迟珪淡然一笑,“我们这样的男人,一生之中会饮许多的酒,多数都会被我们忘记。但我们饮下的第一杯和最后一杯,终归是能记得住。”
萧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默默的将酒盏,放到了木几之上。
尉迟珪挥开双臂,慢慢的合拢叉手拜下,“萧先生,请你有空,再回于阗……来看一看!”